泗州钩沉(第4/10页)

今天的城根村正值一片繁茂的春景,村头的鱼塘畔草绿花红,天光云影折射着长天和春水的律动。据村民们介绍,1980 年代初开挖鱼塘时,曾在深处的瓦砾下挖到一层黏土,厚度可达一米,这是当年泗州人从数里之外的高冈上运来的。康熙五十六年冬天到第二年春天,泗州曾掀起一场撼天动地的填城运动,半年之内,城外的数座高冈被削为平地,泗州城的标高则上升了三尺多。一座方圆九里许的州城,平地垫高三尺,这中间的土方量是大致可以算出来的。在当时的运输条件下,这是一项多么巨大的工程!但对于动辄“水深数丈”的洪峰来说,三尺黑土又能抵挡什么?可以说,这是泗州人在万般无奈下的最后一次抗争,是一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演出。楚天高,淮水长,遥望着他们蠕动在莽莽荒原上枯槁的身影,我们谁也没有资格批评先人“愚公式”的蛮干,而只能在他们执著的生命意志面前肃然起敬。

泗州人的最后一次抢救,是驾着舟船拆除城墙,把那巨大的城砖运到淮堤上去建造一座流亡州府。从此,这座淮上名城真正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水天苍苍,荒草萋萋,只有淮水年复一年地拍打着死寂的空城。差不多半个世纪的人与自然的对峙,终于奏响了悲怆的最后一个音符。这是康熙末年的事。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材料大多取自一本雕版印刷的《泗州志》,这是康熙二十七年由一个叫莫之翰的州守主持编撰的。康熙二十七年离泗州第一次沦于大水才八个年头,当时的州衙设在淮河大堤上的临时办公棚内,这位州官是在组织治水赈灾时,用他那泥汗淋漓的手来完成这项文化工程的。因此,今天当我翻阅这本残破发黄的《泗州志》时,亦不得不对这位地方官的文化人格投以赞赏的一瞥。

平心而论,在泗州这种地方当官并不是什么美差,虽然也是个正六品的厅局级,但治下仅一方灾土、数万饥民而已,实在是很清苦的。可以想见,被打发到这里来的,大多是些在官场上玩不转的老实人。但对泗州的民众来说,一个玩不转官场的老实人并没有什么不好。这个莫之翰就任于康熙二十年,当时正值泗州的灾难之秋,哀鸿遍野,疮痍满目,父母官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若是个有门路的钻营趋附之徒,不用多久就会打通关节开溜的。但莫之翰没有走,至少到他修成《泗州志》的康熙二十七年他还没有走。栖身在风雨飘摇的临时办公棚里,他不仅带领民众进行了一场撼天动地最后以失败告终的泗州保卫战,还修成了一部相当不错的《泗州志》,仅就这两点,这位太守就很不简单。

在莫之翰看来,清苦也有清苦的好处,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你屁股下的这把交椅,避之唯恐不及,也就不会挖空心思来排挤倾轧,因此,你可以尽心尽力地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当务之急自然是两件事:一是赈灾,一是治水。莫之翰上任后,在淮河大堤上设了六处粥厂,亲自操勺为老弱饥民放粥;又开河筑堤,置牛车以戽内水。但最要紧的还是向中央政府报告灾情,请求救济。这样的呈文,莫之翰的前任们已经写得不少,现在他又接下去写。一个小小的州官是没有资格直接向中央反映灾情的,他只能把报告送给巡抚,由巡抚签署意见后向上转送,这叫“题奉”。有时为了显示问题的紧要,巡抚还要会同漕运总督一起“题奉”,这样,报告才能送往京城,等候皇帝发落。其实皇帝这时往往不在京城,因为大水一般都发生在夏秋,而每年的这个时候皇帝是要到承德的山庄避暑的,还要进行声势浩大的“木兰秋狩”。对于这些从京城辗转送来的文件,大概也懒得细看,只是皱皱眉头,大略睃巡一下地方督抚的“题奉”,便提笔画了一个圈,草草打发如是:“旨蠲灾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