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后院(第4/10页)

这口古井,至今仍然悄悄地藏匿在故居的一角。王氏纪念馆本来就门庭冷落,到这里来的游人就更少了。虽然是早春的下午,斜阳也有了些许暖意,但景况却很萧索。我抚着井栏向下看去,冥冥深处的一汪清泉泠然无声,仿佛一只幽怨的眼睛正怅望苍天,那是一种压抑已久喷薄欲出的幽怨,真令人不寒而栗。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现代物理学中的一个名词:黑洞。黑洞不是空洞无物,那是一个超级星体在抵达演化末态时的畸形坍缩,坍缩的引力凝聚了巨大的物质和能量,甚至连光线也不能逃逸。那么,这口百年古井中究竟凝聚着什么呢?难道是那穿透世纪的幽怨么?

王氏父子的一生都在京城的官邸和高邮的故居之间奔波徘徊,往往是官运相当畅达时,却急流勇退,回到故居的书斋里做学问;学问做得很投入时,又不得不打点行装去京城做官。在有些人看来,这或许相当不错。但对于两个纯正的文人,这毋宁说是一种尴尬。不难想象,官场人格和文化人格的冲突,是如何铸就了他们终身的困顿。正是在那悄然归来的帆影和匆匆赴任的车轮背后,隐潜着中国文人的大悲哀。

乾隆四十年,王念孙考中二甲第七名进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种万人期羡的风光历来被渲染得十分张扬。这一年,王念孙才三十岁出头,在翰林院堂皇的仪门下出入时,他有理由自负而潇洒。然而几个月后,这位新科进士却突然乞假归里,回到了高邮西后街的这座庭院。

为了探究当事人的心灵历程,我们不妨先走出这座庭院,稍稍巡视一下那个云蒸霞蔚和昏天黑地的乾隆四十年。

乾隆是中国历史上福气最好的太平天子,但太平天子当腻了便要寻开心。乾隆一生最起劲的是两件事:一是做文人,一是杀文人。做文人的是他自己。就数量而言,这位皇上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诗人,以他名义发表的诗词总数超过四万二千首,这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就算他生下来一落地就会写诗,平均每年也有五百多首。这中间究竟有多少出自圣躬我们且不论,单就这一点,便足以证明他是很推崇文人的,不然自己何苦硬要往那里面挤呢?杀文人虽然是从顺治四年的函可《变记》案便开始了,其后历经康熙、雍正两代雄主,文字狱愈演愈烈,但真正杀得深入持久史无前例的还是乾隆。乾隆一朝,全国大小文字狱一百三十余起,真可谓砍头只当风吹帽,横扫千军如卷席。而从乾隆四十年开始的那几年又恰逢杀得兴起,现在有案可查的文祸达五十余起。这是清代文字狱乃至中国古代文字狱的空前高峰,也是最后一个高峰。其中最具轰动效应的当数栟茶徐述夔《一柱楼诗集》案。

栟茶这个地名,人们肯定相当陌生,但若是提起“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稍有历史知识的人立即会毛骨悚然地想到那场血雨腥风的文字狱。那场由微不足道的小事缘起,最后以一大堆人头和浩浩荡荡的流放者作结的文坛巨祸,就发生在这座小镇上。

栟茶和高邮同属扬州府,相去大致不远。案件发生时,王念孙已回到高邮,当他在书斋里疏证《广雅》时,外面的驿道上,成群结队的案犯正押解北去。冤鬼呼号,牵衣顿足,想来他是很难潜心入定的。

我们先来说说这个《一柱楼诗集》案。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有一个姓蔡的无赖想讹诈徐家的田产,便以徐家曾私刻禁书相要挟,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这种要挟是相当厉害的。徐家因确实藏有先祖徐述夔的《一柱楼诗集》,胆气便不足,只得赶紧把诗集包扎好送到东台县衙门,先占一个自缴的主动。又通过官府出面调停,让出有蔡氏墓地的十亩田产,以求息事宁人。徐氏本是官宦之家,又是栟茶首富,这样割地求和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岂知对方的目的原在于狠敲一把,哪里看得上区区十亩墓地?当下又跑到江宁布政使衙门投递控状。为了浑水摸鱼,他索性把东台县吏也作为徐家的庇护人一并打进去。这样,事情就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