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后院(第2/10页)

这两个高邮人是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王氏父子都做过中央部长级的大官,因此,高邮人习惯上把他们的故居称为“王府”。新近开放的王氏纪念馆即是在“王府”的基础上兴建的。说是故居,其实仅存几间厢屋、一口古井而已。房子的进深很逼仄,用料也不大,可以想见当年的王府并不怎么富丽高敞。事实上,一个穷京官,又喜欢钻故纸堆,不懂得把精力用于钻营和聚敛,是很难发财的。好在旧式的官僚在乡下大都有一份田产,足以维持家用,每年收了租子,还可以折换出几百两银子送往京师,补贴老爷做学问及著书刊刻之用。因此,那京官便不至于囊中羞涩,可以心态平和地把学问做得很精深。

一门父子或兄弟,同领一代风骚,这种现象在中国文化史上并不多见。王氏父子在学术上的成就,历代的评价实在不少,其中最精当的无疑是章太炎的那几句大白话,他认为:古韵学到了王氏父子,已经基本上分析就绪了,后人可做的只不过是修补的工作。太炎先生也是国学大师,而且生性狂傲,但面对着王氏这样的学界巨人,他就像当年李白站在黄鹤楼下一样,有点“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味道。他这么一总结,别人再跟着说什么“大师”“绝学”“博大精深”,就没有意思了,因此梁启超干脆把训诂学称为“王氏高邮学”,将整个一门学问都包给了王氏父子,这种推崇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了。

对于历史上的王氏父子来说,后人推崇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对浩如烟海的中国文化负责,并在这种负责中把自己生命的意志力张扬到最大限度。王氏父子都不是职业学者,他们在公众前的身份是政府官员。我们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一边应付枯燥冗繁的政务,一边潜游于浩浩学海之中的。这完全是两种世界:一边是繁文缛节,站班叩头,政潮起伏,祸福无常;一边却是朗月清风,曲径通幽,天马行空,神游八极。据纪念馆里的有关资料介绍,王念孙为《广雅》作注时,每日注三字,十年成书,嘉庆六年,著成《广雅疏证》二十三卷。每日注三字,看起来似乎下笔颇为矜持,但若把这三个字置于中国文化的特定情境之中,却每个字都支撑着万卷书的学养和异常坚挺的文化人格。这是怎样力重千钧的三个字啊,和他白天处理的那些官话连篇的公文相比,和朝廷发布的那些洋洋洒洒的诏书谕旨相比,和同僚之间那些词藻华丽的应酬诗词相比,这所注的三个字的重量肯定远远超出了它们的总和。如果说白天的官场政务只是一种被动性的生存手段,那么,只有到了晚间,在摘去顶戴花翎,布衣便鞋地走进书房以后,他那潜心面壁的苦思和神采飞扬的吐纳才充满了人生的主动精神。这时候,一个个僵硬古板的文化符号,经过他小心翼翼的求证和梳理,渐次变得鲜活灵动起来,而博大古拗的经典史籍,也在他的笔下折射出云蒸霞蔚的万千气韵。

现在我们可以认定,对于官,王氏父子是看得很淡的。因为看得淡,他们才能超脱于逢迎巴结标榜拉拢之上,超脱于派系倾轧攻讦排挤之上,超脱于伴君如伴虎的惶然拘谨之上。这种超脱说到底是由于无所谓和不用心。有些把官场技巧玩得很圆熟的政客也可能表现得相当超脱,这和王氏父子绝对不是一回事。但“不是一回事”的初衷却可能有大致相同的结局,即他们的官运都比较畅达。平心而论,王氏父子在仕途上都没有经历多大的颠荡,王引之先后担任过工部、户部、吏部和礼部尚书。六部都堂,只有兵部和刑部没有坐过,大概那两个所在都带着点血腥气,文人不宜。这些职务大多是显赫而抢手的肥缺,可见他绝非那种不识时务的书呆子,朝野上下对他的印象也不错。超脱不等于无为,不等于阿弥陀佛的老好人。王念孙当给事中时,曾带头参倒了权倾一时的奸相和珅,他那道奏章写得相当精彩,一时天下争传,从中我们亦可以看出王氏为官的机敏练达。本来,嘉庆对和珅的讨厌是明摆着的,只是因为太上皇乾隆的庇护,和珅才有恃无恐。乾隆一死,和珅的倒台便只是时间问题了。但尽管如此,王念孙的一道奏章仍旧功不可没,因为他摸准了嘉庆的一块心病:先帝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地杀他的宠臣,会给天下人落下不孝的名声,《论语》中不是有“三年无改”之意么?那么,就给皇上找一条理论根据好了。且看王念孙在弹劾和珅的奏章中是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