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第6/11页)

通向最后的胜利!

从油印机联想到压路机,这大概就是所谓通感吧。当时,我由衷地感到这就是好诗。

不久便听说,A 君和那位才女似乎有点意思,这是很正常的,因为他们很般配。政治热情加上爱情朦胧的召唤,使A 君的文章越发才华横溢。外面战火连天,口号入云,“编辑部的故事”却充满了浪漫情调,这是很令人钦羡的。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大抵到了1968 年的春天,“文化大革命”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到处是成立革命委员会时给伟大领袖的致敬电,一概的华章丽句,壮语豪言;一概的敲锣打鼓,披红挂彩。从表面上看似乎很热闹,其实当事人的心底都有点空落落的。怎么,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就这样收场了么?我们仿佛既没有潇洒够,也没有能实现什么人生价值。有如惊心动魄的大潮退去以后,弄潮儿孤零零地站在海滩上,目光中透出难耐的迷茫。但精力和热情总得有所排解,那么就搜集领袖纪念章和各种版本的语录吧。搜集的手段可以相当自由,乃至到了“不择”的程度。在南京上大学的姐姐寄给我一本《马恩列斯毛语录》,大开本的,很是气派,一时成了诸家高手争夺的目标。为了躲避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我只得脱下那塑料封皮,套在另一本不相干的书上,而把宝书的内瓤藏在箱子一角。我认为这一手玩得相当漂亮,不料后来却为此受了一场大惊吓。

这事情说起来有点离奇。村头的陈先生在如皋旧货商店寄售了一辆自行车,我回家时,他把发票交给我,托我有空到商店去看看,卖掉了,就替他把钱拿回来。陈先生是个地主分子,又是有知识的人,不轻易托人办事的,怕受人家的冷面孔,大概是看我厚道吧,竟然把这件事托付给我。我为了保险,把发票藏在那塑料封皮里。一次去旧货店打听,说已经卖出,回来取发票时,那塑料封皮却怎么也找不着了。天哪!自行车的寄售价是九十多元,在当时是一笔相当不小的数字。简直难以想象,如果别人拿着发票把钱取走了,我,以及我那终年劳碌在田头的羸弱的母亲,还有我家那三间破败的草房,将如何承受这场塌天大祸。我只觉得昏天黑地,仿佛整个世界都坠入了冥冥深渊。A 君来了,问了句什么,我没有答,他便指着自己的箱子说:“你找的那件东西,我拿来了。”一时间,昏天黑地又转化为朗朗乾坤,我禁不住一阵绝处逢生的狂喜,连忙告诉他那里面有一张拿钱的发票。他先是定定地看着我,然后脸上便红了,讷讷地说:“我不知道有发票,真的不知道。”当下取出来一看,那张宝贝发票果然在里面。也就在这时,我和他都对着那大红塑料封皮的内瓤愣住了。

那是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

他是用细铁丝打开我的老式铜锁,拿走语录本的。情急之中,也没有发现书的内瓤有诈,便塞进了自己的箱子。

A 君抓起那本书翻了翻,并不在意,随手丢进了我的箱子。又微微扬起脸,轻声念道:“‘青天碧海心谁见,白发沧江梦自知。’冒辟疆真是才子。”他念的大概是书中的两句诗吧。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一定要送他那本语录。他不要,推了几个来回,终究是不要,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地走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一走,竟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大约十多天,在那个7 月燥热的下午,宿舍里的一个同学突然回来说,A 君死了,是自杀的。

我呆住了,这怎么可能呢?那位曾在暮色中吟诵“残夜水明楼”,倚着油印机高唱“我们开辟”的青年才子,那位在扬子鳄和丹顶鹤下一边挥笔疾书一边和同伴交谈的儒雅书生,那位常常用手指潇洒地向后捋捋头发的健伟男儿怎么会死,而且是自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