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第4/11页)

冒辟疆是应该追悔的。就在他为父亲的调动奔走期间,陈圆圆则在苏州一往情深地倚门相望,她曾数次去信催促,北雁南飞,秋去冬来,纵然是望穿清溪水,望断横塘月,冒辟疆竟无一字回音。作为一个青楼女子,她自然会想得很多,一腔炽热的情爱在寂寞的等待中渐至消磨,她极有可能是怀着对冒辟疆的怨恨和失恋后的绝望凄然北去的,在她眼里,冒辟疆无疑是一个始乱终弃,没有任何感情负担的轻薄纨绔。山盟犹在,锦书难觅,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呢?这种怨恨和绝望,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后来的人生态度,从吴三桂对她那样如痴如迷的宠爱中,我们大约不难想象她对吴也是倾心逢迎的。一个纯真明丽的女人毁灭了,与其说毁灭在权贵的淫威之下,不如说毁灭在一次无可奈何的失约之后,毁灭在对情人爱极而恨的误解之中。一个女人的力量有时确能倾城倾国,作为明帝国“北门锁钥”的山海关正在这个女人的嫣然一笑中瑟瑟颤抖,一场天崩地坼的大悲剧已经逼近了。

吴三桂最初是打算归降李自成的,有关史料记载了他与父亲吴襄派来劝降的仆人的一段对话,虽寥寥数语,却透析出一个军阀兼政客复杂的内心世界,特别是人的情感因素对一个历史大事件的驱动力,确实相当传神:

吴三桂问父亲的情况,仆人答道:“已被逮捕。”吴并不在乎:“我到北京后,就会释放的。”

又问财产情况,仆人答道:“已被没收。”吴仍不在乎:“我到北京后,就会发还的。”

再问爱妾陈圆圆的情况,仆人答道:“已被刘宗敏抢去。”

吴三桂不能再“不在乎”了,作为一个男人,还有什么比夺走自己心爱的女人更值得不共戴天的呢?吴三桂首先是一个男人,然后才是汉奸,他的“冲冠一怒”是可以理解的。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要搁笔为之惊栗了,这种阴差阳错的偶然性事件,人们大抵都是不难遭遇的。在大多数人的经历中,它的出现有如朝露流霞,无声无息,其中的悲欢感触并不能激起多大的涟漪,更不能影响一个历史大时代的。但有时,它却能相当有力地扭曲所谓的“历史必然性”,使这种必然性演绎得更加回旋曲折,波诡云谲。设想一下,如果朝廷调动冒起宗赶赴襄阳的圣旨晚下一段时间;如果冒辟疆把银子花得更慷慨,其父能早一点调出襄阳;如果到江南强买歌儿舞女的那帮人在杭州多耽搁几天,甚至,如果冒辟疆母子当年秋天从衡阳回归路过苏州时就把陈圆圆带走……总而言之,如果冒辟疆赶在田弘遇之前把陈圆圆娶回了如皋,那么事情将如何呢?这些“如果”从严格意义上讲,并不违背历史的大逻辑,它或许只是源于当事人对着袅袅茶香的一缕思绪,或对着林间随意飘过的一片落叶心有所感。偶然为之的某一生活瞬间,就这样化为了惊心动魄的久远,定格在历史的峰峦上。当然,一个女人的归宿,并不能从根本上影响明王朝灭亡的结局,但其走向结局的过程将会展现出另外一些情节,这大概可以肯定。

陈圆圆没有走进如皋冒家的水绘园,走进水绘园的是董小宛。

在明末的江南名妓中,陈圆圆以姿致胜,柳如是以才情胜,李香君以品节胜,董小宛则以温柔娴淑见长。她对冒辟疆的追求远在陈圆圆之前,但冒辟疆一直对她若即若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找不到感觉。董小宛不像陈圆圆那样风情万种,当然也不能像陈圆圆那样疾风暴雨式的征服男人。她的那种端庄淡雅是需要男人慢慢地品味的。那时候,冒辟疆大抵还没有“品”出味来。直到陈圆圆被掳北去,冒辟疆陷于极大痛苦中的时候,董小宛才走进了水绘园。他们的结合,董小宛执著的痴情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冒辟疆则是不得已而求其次,这样的结合,注定了属于先结婚后恋爱的类型。婚后不久,适逢清兵南下,夫妇颠沛于骨林肉莽之中,几陷绝境。秋水寒山落日斜,江南江北总无家。在凄苦仓皇的奔波中,董小宛不仅给了冒辟疆一个女人深挚的情爱,而且以不同于一般女流之辈的气节影响了夫君。回如皋后,冒辟疆一直抱着不入试、不应召、不做官的“三不主义”。水绘园里的生活是平静的,平静中蕴含着相濡以沫的温馨。“多少楼台人已散,偕归密坐更衔卮。”有这样的风尘知己相伴,从翩翩贵公子跌入生活底层的冒辟疆应该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