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悲风(第4/10页)

皇帝当然是要看的,而且那目光相当机警睿智,但关注的却不是那里疮痍满目、民不聊生的灾情,那没有什么了不起,中国这么大,每年总免不了有点水旱失调,区区小事,自有下人去处置,何用寡人劳神?他关注的是那里一座不大的书院,聚集着一群狂悖傲世的文化人。“当是时,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居林野,闻风归附,学舍至不能容。”这么多文化人扎堆儿在一起干什么?很值得注意!更有甚者,一些学者竟从北京、湖广、云贵、闽浙等地千里趋附,他们乘着一叶扁舟,餐风宿露、颠沛荒野,历经一两个月赶到东林书院去赴会。似乎全中国的政治中心不是皇帝的金銮宝殿,而是东林的熙熙学馆;似乎全中国都在倾听一个削职司官的声音,这如何了得?既为书院,你们读书便读书得了,研习八股,穷章究句,那都是正经学问,读读读,直读成十三点二百五神经病痴呆症都无妨,竟敢讽议朝政,指陈时弊!朝政和时弊岂是由得你们指手画脚的?一定要指手画脚,那好,结党乱政,煽风点火,小集团俱乐部,这些现成的政治帽子随手就可以赏给你一顶。

皇帝的目光变得阴冷起来。

皇帝阴冷的目光,东林书院里的文化人并没有十分在意,他们太天真,也太自信。在他们看来,自己耿耿忠心可昭日月,之所以指手画脚,目的全在补天。即使有些话说得不怎么中听,也是为了让国家好起来。对于读书人来说,这是一种生命的自觉。况且,自唐宋以来,自由讲学的风气就一直很盛,当局一般也并不干预,有时还题词送匾以示褒奖。不客气的时候也有,例如南宋的“庆元党案”就是冲着岳麓书院和朱熹来的,但时间不长,很快就平反了,而且朱熹从此备受推崇,几乎到了和孔圣人比肩齐名的高度。又如元代,当局担心自由讲学会激发汉人的民族意识,对书院比较忌讳,但采取的手段也只是由官府委派山长,用“掺沙子”使书院官学化,并不曾横加禁毁。这些历朝历代的往事,东林同志记得很清,却偏偏忘记了自己生活在那个以严猛峻酷著称的朱明王朝。从朱元璋开始,历届圣主的目光从来就不曾慈祥过。书院是文化构建,毁书院,杀学人,终究不是什么圣德,因此这些事正史中不载。但翻开地方志,这座书院“毁于洪武某年”,那座书院“毁于永乐某年”,虽语焉不详,含糊其词,却不难闻到那股浓烈的血腥气。就在万历七年,张居正还迫害过讲学的文化人。张居正是改革家,对历史有大贡献的,但中国历代的改革家似乎无一不是铁腕,同样容不得别人指手画脚。常州龙城书院的学子们对张居正父丧夺情提出批评,张居正身为宰相,但宰相肚里不一定都能撑船,他马上以朝廷名义下诏将龙城书院毁废,且进一步殃及天下书院六十四处。张居正指责书院“科敛民财”。他很聪明,整你是因为你有经济问题,并不是我张某人批评不得。顾宪成当时就是龙城书院的活跃分子,在那些关于张居正贪位揽权的议论中,想必他的声音也是不小的。

就在东林学子们天真而自信地讲学议政时,北京的宫廷里也好戏连台,明史上著名的三大案:梃击案、红丸案和移宫案,一幕比一幕热闹,皇帝已经换了好几个,年号亦由万历而泰昌而天启,但皇帝注视东林的目光却越来越阴冷了。

到了天启初年,皇帝决心要晓以颜色了。

事情的起因似乎是关于“外行能不能领导内行”。东林党人周宗建上疏究论权阉魏忠贤。魏忠贤这个人,只要对明史稍有涉猎的人都是不会忘记的,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以宦官而位极人臣者不少,但是像魏忠贤那样把权势玩得遮天盖地而又堂而皇之的,恐怕不多。东林党人既以天下兴亡为己任,自然不会坐视魏忠贤专权误国。周宗建这封长达千言的奏章的底稿,至今仍然完好地保存在东林博物馆里,透过陈列柜的玻璃,那淋漓的墨迹令人惊心动魄。特别是痛斥魏忠贤“千人所指,一丁不识”那八个字,更透出一股执著的阳刚之气。我相信,每一个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的后人站在这里,都会从那龙飞凤舞的章草中仔细找出这八个字,并对之久久端详,生出无限感慨的。中国历代的统治者都标榜以文化立国,一个不识字的太监,凭什么在那里左右朝政、操纵生杀,指挥满腹经纶的六部九卿?周宗建的这八个字实在够厉害的,连魏忠贤本人看了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不久人们将会看到,为了这八个字,上书者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