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悲风(第2/10页)

这副对联的作者就是顾宪成。当初,他把这两句大白话写在东林书院门前时,或许没有想到它会千古不朽,也没有想到日后它会惹出那么多的政治事端。

时在明万历三十二年。

明史上的万历三十二年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完全可以用上一句旧小说中的套话:“当日四海升平,并无大事可叙。”几位曾播扬过轰轰烈烈的一代天骄都已匆匆离去。最先是张居正的病殁,皇帝本来就烦他那些改革,人一死,马上变脸,差点没把故太师从棺材里拖出来枭首戮尸。接着是威风八面的戚继光在贫病交加中死去,这位有明一代的军事奇才逝去前,连结发妻子也遗弃了他,可见晚景之凄凉。将星西陨,也就没有人再磕磕碰碰地说剑谈兵了。孤傲狂悖的思想家李贽则在狱中用剃刀割断了自己的喉管,他那惊世骇俗的狂啸自然也就成了一个时代的绝响。改革夭折了,武事消弭了,思想自刎了,只剩下几个不识相的文臣在那里吵闹着“立国本”,结果一个个在庭前被打烂了屁股,又摘下乌纱帽发配得远远的。于是皇帝从万历十四年就不上朝了。还有什么值得操心的呢?昌平的陵墓早已修好,内府的银子发霉了,自有人搬出来过太阳,干脆躺在深宫里,让小老婆侍候着抽大烟得了。皇帝带头躺倒不干,几十年不上班,这样的现象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绝无仅有。一个庞大的王朝也就和他的主人一样,躺在松软的云锦卧榻上昏昏欲睡。

君王高卧,朝野噤声,大概只有读圣贤书才是不犯天条的。那么就读书吧。

万历三十二年九月九日,无锡东门苏家巷,顾宪成领着一班文化人走进了东林书院。

这场面也许不很醒目,特别是和午朝门前那经邦济国的大场面相比,更谈不上壮观。但历史将会证明,正是这座并不宽敞的小小书院,这群彬彬弱质的文化人,给柔靡委顿的晚明史平添了几分峻拔之姿和阳刚之气。

顾宪成已经五十五岁了。一个经历了宦海风涛的老人归隐故里,走进书院讲学,这样的归宿在由文人出仕的官僚中并不鲜见。一般来说,到了这时候,当事人的火气已打磨得差不多了,讲学与其说是一种造福桑梓的善举,不如说是一种消遣,至多也不过是一种仕途不得意的解脱。但顾宪成还没有修炼到这般境界,他是个使命感很强的人。万历十五年,他因为上疏得罪了朝廷,被贬谪到湖广桂阳州。南国的蛮荒烟瘴之地,历来是朝廷安置逐臣的所在。说起来令人惊栗,这些逐臣中有些甚至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第一流人才。桂阳附近的永州是柳宗元生活过的地方,而苏东坡的晚年差不多有十六个年头是在岭南度过的。如今,顾宪成也来了,追循着先贤们生命的轨迹,他的心情比较复杂。青衫飘然,孤愤满胸,他在历史的大坐标上寻找人生的定位。他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愧轩”,含有高山仰止的自愧之意。但敢于把自己与柳宗元和苏东坡一流人物放在一起,又不能不说是一种自负。在那个天崩地坼的时代里,这种自负往往体现为仗义执言和力挽狂澜。那么就让他自负吧,甚好,从广西回京后,他担任了吏部文选司郎中。文选司郎中品级不高,但肩负的却是考察和选拔官员的重任。明代的官场中有一句说法:“堂官口,司官手。”可见司官的实权是很大的。这样一个权柄在握的文选司,主政的偏又是自负而使命感极强的顾宪成,其悲剧性的结局是可以想见的。万历二十二年,在会推阁臣中,他又得罪了朝廷,比他更自负的君王从烟榻上微微欠起身,御笔一点,顾宪成忤旨为民,回到了无锡张泾的老家。

张泾在无锡东北乡,如今,顾宪成故居的“端居堂”犹在,青石柱础上的楠木覆钟柱质和月梁间的飞云纹饰,都是典型的明代建筑风格。却不很高敞,可以想见当初那个卖豆腐起家的门庭并不十分富有。穿过门前的弄堂,步下石级码头就是泾水,这条宽不过数丈的小河是无锡到东北乡的主要通道。顾宪成中举入仕以后,停在这埠头的大小船只想必不会少,雕窗朱栏的画舫中夹着几条简陋的乌篷船,煞是闹猛。四面八方的官吏、文士、亲朋故旧在这里系好船缆,整一整衣冠拾级上岸。来客了,家人忙前忙后地一溜小跑,弄堂里的麻条石板上响得热烈而风雅。这响声一直在泾水上飘得很远,引得过往的艄公船娘倚舵停篙,向这座临河的宅院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一边想象着当初这河房里的读书声和那副很有意思的对联。说的是某个夜晚,有一艘官船经过这里,受阻于风雨靠岸停泊。主人推窗看景,但闻风吹梧桐,雨打新篁,映衬着临河茅屋里的朗朗书声,不由得触景生情,随口吟出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不想茅屋里书声稍息,即飞出一句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茅屋里深夜苦读的少年即顾宪成,而关于官船的主人则说法颇多,有陈阁老、陈御史、陈布政史等,总之不是等闲人物。接下来自然是陈阁老(或陈御史、陈布政史)慧眼识英才,顾宪成腾达有期。这是中国俗文化中的一种思维定势,大凡一个布衣寒士出息了,总会连带着不少传奇性的说法,这些说法又不外乎“寒窗苦读”和“得遇贵人”之类,至于这中间的真实程度,也就不去追究了。波光桨声中,小船已悠然远去,连同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和想象,一并溶入了如梦的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