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朝酒半樽(第4/11页)

他竟还记得那句话。

“前些日子买了个锅,想做一品锅,你听过吗?码放好了食物,从上往下有蹄髈、鸡,还有菜。不过这里我选读过农学,菜的品种和中国不同,菜也许要挑不同的来煮,倒是肉都差不多,”沈奚感叹,“来这里才晓得,不管洋人、中国人,吃的肉都一样,牲畜也一样。”

“难道你以为这里的牛会有六只脚吗?”傅侗文问。

沈奚默认了自己的傻气,接着说:“继续说那个,有留学生告诉我这叫大杂烩,他们说在家乡差不多是这么大的锅子。”

沈奚两只手比画着,约莫两尺的口径。

“和炒杂烩差不多?”傅侗文在猜一道广东菜。

“不,我说的这个是水煮的,端上来水还在沸。”

候在门外的少年终于憋不住,硬邦邦地接了句:“我们家乡管这叫‘全家福’,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还能放蛤蜊和鸡蛋,荤素搭配,各地不同。”说完又趁着傅侗文低头吃桂圆时,用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责怪,“三爷早吃过。”

原来这样。

傅侗文早知是何物,却顺着她说下去,还佯装会错意。

沈奚抿了嘴角。

“为何不说了?”傅侗文回望她。

“三哥……”

“怎么?”傅侗文偏过脸来,想听清她要说的话。

可就是这个迁就她说话的姿态,将她到嘴边的话又截断了,灯是半明半昧,他的眼也是。

此人此景,是西沉的余晖,染满天际的火。

沈奚莫名地记起,那夜他出现在烟馆时的情景。

她被绑住手脚,蜷缩在肮脏的地板上,身边就是那个死人。身后是一条大通铺,木板挨着木板,那些骨瘦如柴的烟鬼就是一个个活死人,不留缝隙地挤成一排,握着烟斗在灯火上加热,一口升天,一口入地。有个乞丐在捡包烟泡的纱布,佝偻着身子半爬半行而过,多一眼都不给她。

官员被人唤出去不一会儿,傅侗文走入,看到她。

她还记得,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弯下右膝,以一种迁就着她的半蹲姿势,去看她的脸:“挨打了?”

这是他此生对她说的第一句。三个字,疑问句。

“怎么?”傅侗文见她这模样,又问。

沈奚一下就回了魂:“你傍晚睡那张床,还习惯吗?”

这又是什么蹩脚的话。

“还可以。”他将碗搁下,左手撑在陶质台池的边沿,手指自然地搭着,食指和中指在轻轻打着节拍。沈奚留意到了。傅家厅堂,他也是如此用脚打节拍。想来……是不耐烦了。

傅侗文没有表露丝毫的异样,却已看破了她的局促,见她接不上话,随即又说:“我行李箱里有几本《The Lancet》,明日让人拿给你看。”

“《柳叶刀》?”她惊讶。

他怎会收集医学杂志?莫非他过去也是学医的?可又不像。

傅侗文看出她呼之欲出的疑问,先作了答:“他们没和你提过,我四弟就是学医的?”

“是有提过半句。”她记起来。

“哦?”傅侗文微笑低声问,“为何是半句?”

“因为,”她回忆当年场景,低声解释,“因为他们怕我伤心,因为……”

他又读懂了她未说的话:“因为我给你的假婚姻。”

她点头。

傅侗文将左手抬起,指向门外:“走吧,我们上楼。”

这一晚的九点之约到此结束。

沈奚以为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会有大把时间相处,未承想,次日他就离开了纽约。倒是将前夜说好的医学杂志留下了,还有一个信封,里边是巴黎街头的彩色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