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密歇根州,1991年到1996年

被抢了之后不久,大伯就买了一把枪。虽然是手枪,但是跟抢匪拿的很不一样。抢匪的是左轮手枪,枪面发亮,看起来就是西部片里会有的枪,标准的六发子弹。利托大伯买的是半自动手枪,没有会转动的弹膛,也不会发亮,黑黑重重的大块头,看起来却更厉害。

大伯把枪藏在收银机后面,还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我大概五分钟后就发现了。大伯绝口不提枪的事,关于被抢那件事也不提。不过我知道他常常会想,想了好几个星期,只要他静下来不说话,我就知道他在回想那天的事。不只是抢劫案,还有我奇怪的反应。

我觉得有点抱歉,觉得对不起大伯。回想起来,那时候他没有任何可以说话的对象,没办法跟其他人讨论我的事。州政府一开始派了一个女人来看我,每个月来一次,可是第二年以后就没来了。就算有来好了,她又能把我怎样?表面上看起来,我过得还不错,不是太好,但是还过得去,吃睡都没问题,虽然多半是在热火餐厅解决我的三餐。还有,我也回学校上课了。

那个学校叫西金斯学院,学校大部分是聋哑学生,而且是家里有钱的那种。还有一些学生有“沟通障碍”。障碍让他们不能听或说,或者两者都不能。我就是这样,我有“障碍”。

记得吗?我那年九岁,之前已经整整一年半没上学。在新学校当转学生已经够惨了,而且还是一间几乎没人跟你说话的学校,就算他们想说好了,恐怕也没办法。况且,我也没办法回答。

这就是他们要解决的问题。我必须学习用某种方式跟他人沟通,必须找个方法说话,而不必一辈子带着纸笔,所以我开始学手语。

手语很不容易学。我其实可以不用学,回到家我也不用手语,只在学校里练习。还有,其他的学生早就会了,那是他们特有的文化、专属的特别密码。所以我不只是一个“不一样”的小孩,根本就是侵入的外来者,几乎不懂他们的沟通方式。

最麻烦的是,学校里还有一大堆心理学家和咨询师来烦我。这些人始终不放弃,我每天起码要跟他们坐上四十五分钟,每次都要我去其中一人的办公室,都是穿着毛衣加牛仔裤的大人。见了面就对我说:“麦可,放轻松,我们好好认识一下,嗯?要是想说话,我是说可以写给我看,不然用画的也行,想怎样都行。”

我只想让他们通通离我远一点。这些人都错了,错得离谱。说什么我还太小,不懂得“处理”心理创伤,还说我只会把创伤埋在幼小的心灵里面,等着专家来帮我挖掘出来好好疗伤。我说,到今天我想起往事都还很难过。他们的想法不但错得离谱,而且根本是自以为是,完全的无知。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八岁,不是两岁,也不是三岁。八岁!跟所有八岁大的小孩一样,我什么都记得。我知道当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每分每秒都很清楚。我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何时结束,让我随时回想也没问题。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我永远能回到六月的那一天,因为在我心里,那一天始终没有结束。

我没有压抑任何事,所以就无所谓“挖掘过去”,那件事一直都在,那一天始终跟我在一起,不管清醒或睡梦中都一样……无论何时,要我重回六月的那一天,绝对没有问题。

结果连这一点都没人搞懂,一个也没有。

现在回想起来,我或许期望太多,太难搞了一点。我知道他们想帮我,可是我却什么也没说,他们也无从帮起。重点是:我从来就不认为他们有办法帮我,完全没办法。该死的,我应该是让大家都很不舒服。好像他们都无法原谅或忘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可是想到这样,又会觉得很惭愧。所以说想帮我,其实是他们自己想要觉得好过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