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尼尔的自传戏(第3/9页)

埃德蒙(苦笑):真是一个大错,我生而为人。假使生而为一只海鸥或是一条鱼岂不是更好?作为一个人,我永远是一个生活不惯的外人,一个自己不怎么要,也不怎么被人所要的人,一个无所依归的人,始终不免有一点儿爱上了死亡!

《长夜漫漫路迢迢》这部冗长的四幕剧,整个故事所演的是蒂龙家的一天,从早到晚在他家介乎前客厅和后客厅之间的起居室里。故事轴心旋转在母亲戒毒挣扎的失败和小弟生“痨病”、要送去住疗养院这两件事上。开幕时是早晨,全家刚吃完早点,阳光从窗外透入。起先,大家有说有笑,可是无情的打击接二连三来临:先是埃德蒙的“身体不舒服”,后来又是母亲的“昨夜没睡好”,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埋怨父亲吝啬、舍不得花钱请医生。从第二幕午餐时分起,阳光逐渐消逝,外边海上的雾越来越浓,屋子里面的气氛也由轻松、充满希望,转为沉重、失望、猜疑、抵赖、诟骂和忏悔。母亲“旧病复发”,在执拗与超脱的两种神情之间反复。父子三人,绝望之余,借酒浇愁。到了第四幕,深更半夜,男人们都酩酊大醉,一件件旧账翻出来,毫不留情地彼此撕掉面具、揭开疮疤,同时各人从心灵深处做痛楚的独白。最后,母亲再一次出现,已经深深地麻醉,忘掉一切,恍如隔世,在众目睽睽之下返回修道院少女的童真时代。这一家人就此面对茫茫的前途,永远是漫漫的长夜……

大凡文学创作多少总有一点儿自传的成分。西方文学中,尤其是长篇小说——如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毛姆的《人性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乃至美国作家沃尔夫(omas Wolfe)的全部作品——往往用小说体裁来写自传,虽然有的平铺直叙,有的改头换面、添油加醋,而且工拙各有不同。《长夜漫漫路迢迢》在自传文学中占有独特的地位:第一,因为它是戏剧,不是小说,而以往以戏剧方式写自传的倒不多见;第二,奥尼尔写这部自传戏,并不将事实加以粉饰或篡改,而是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把他自己家庭里最痛苦、最不可告人的真情实事由心灵深处挖出来公诸世人。奥尼尔在《长夜漫漫路迢迢》卷首写给他夫人卡洛泰·蒙特瑞(Carlotta Monterey)的献词中称,这个剧本为一部“消除旧恨,用泪和血写的戏”。他“终于能够以爱的信心面对死去的亲人,写这部戏——以深深怜悯、谅解和宽恕的心情,写蒂龙一家这四个饱受折磨的人”。奥尼尔不仅是一字一泪、白纸黑字地将自己家里不可告人的事写成书,而且是通过对话和独白构成戏剧,在舞台上活灵活现地演出来。

《长夜漫漫路迢迢》是尤金·奥尼尔晚年写成的作品,剧本末尾注的脱稿日期是“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日”。那个时期,他和他夫人在几次三番地迁徙之后,卜居旧金山三十五英里5外一座山坡上自建的、定名为“道庵”(Tao House)的房子。6早一年,奥尼尔夫人的日记里有如下记载:

“一九三九年,六月二十一日。整夜闷热,不能入眠。金同我长谈数小时——关于他脑中计划所写的讲他母亲、父亲、哥哥和他自己的一部戏。”7

“长”剧一九五六年在纽约上演的前夕,奥尼尔夫人接受记者的访问,谈到这部戏写作的经过时说:“他(奥尼尔)那时身体已经不好,晚上常常失眠。有时,他忧虑和紧张到不能自已,就把我叫醒来谈话,常常谈一整夜,谈他的工作或是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可怕的事是否即将来临……他向我解释他不能不写这部关于他青年时代和他家庭的戏。这些往事就像幽灵一样纠缠着他,逼着他非写不可。就像在他心灵深处跟他作祟,不倾吐出来,他就永远无法安宁。他不得不写,写出来他才能谅解当初存在于他和他父母之间的莫名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