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尼尔的自传戏(第2/9页)

尤金的父亲原是爱尔兰荒年移民来美的子弟,家境赤贫,后来凭借自己的能耐和一表人才,成为舞台名伶,即美语所谓叫座的红星(matinee idol),而且以演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的名剧受到重视。可惜的是,他少年得志,后来排演根据法国浪漫派作家大仲马的小说改编的《基督山恩仇记》(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也译为《基督山伯爵》)新戏而获得票房的成功,于是年复一年,到处翻演,舍不得丢掉这棵“摇钱树”,因而就此断送了自己在艺术上可能更有成就的前途。戏中最精彩的两段就是第四幕蒂龙酒醉之后对小儿子自述身世的长道白,解释小时候怎样吃苦,因此老来视钱如命,同时追溯早年在剧坛上不该贪图小利,以一念之差酿成终生遗憾。

詹姆士的太太——作者的母亲,是“大家闺秀”下嫁一名戏子,以一时的感情冲动换来了一辈子的委屈。虽然夫妇之间自有他们的恩爱,可是这位小姐一生也忘不了自己为爱情所做的牺牲:怎样跟着丈夫风尘仆仆,“从来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家”;怎样养儿育女,但“并没有机会好好照料和教养三个儿子”。因为产后病痛,她误信庸医而吸毒,结果精神上退缩、逃避现实、染上吗啡瘾,整日恍恍惚惚地生活在过去的幻梦中。玛丽在第二幕责骂大儿子杰米“永远讥笑别人”,同时又替他解释,所说的话其实就是表白自己、表白全家、表白所有受命运支配的人:

我想大概他一生的遭遇使他不得不如此,他自己也没办法。人生在世就是如此,有什么倒霉的事自己也毫无办法。有时候,倒霉的事发生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可是等到发生之后,你就不得不跟着做别的事。一误再误,弄到最后全盘错误,什么事都不是你心里所要做的,一辈子也回不了头。

大哥小詹姆士与剧中的“杰米”同出一个模型,是个吃喝嫖赌、“不成器”的家伙。形容这种人往往用“cynical”一词,中文普遍译作“愤世嫉俗”,然而“愤世嫉俗”似乎还不能充分代表这种否定一切的人生观——“永远讥笑别人,永远找别人最坏的错”——包括否定自己在内。奥尼尔在另一出戏里对这个天资聪颖而不务正业的人物有全面性的造像,此处只交代了手足之间的矛盾:一种友爱、维护而兼嫉妒和猜疑的错综复杂的心理关系。杰米对他的小弟“心疼”得要命,处处爱护和关切,同时又嫉妒他,藐视他在写作方面的些微成就,嘲笑他是“妈妈的宝贝,爸爸的宠儿”。在最后一幕,杰米恶狠狠地撕破了脸,承认自己至少一半的心理是故意害弟弟,希望他失败,一直不愿意他出头,“唯恐相形之下更显得我不行”。这真是暴露儿童心理学家所谓“同胞竞争”(sibling rivalry)最深刻的原形。可是,杰米这番表白本身就是最大的友爱和牺牲。他警告弟弟要提防他自己,尽管弟弟听了会恨他,他还是要说老实话。

作者尤金自己,在一九二一年(亦即《长夜漫漫路迢迢》戏中的年代),跟蒂龙的幼子“埃德蒙”的处境一样,正在写作方面初露头角之时,突然发现生了肺病,要住疗养院,于是也卷入这一家四口彼此怨天尤人、爱恨交织的悲剧里面。他长得像他母亲,脆弱、敏感,而且母亲的苦闷和疑惧先天就遗传给了他。

玛丽:你一出娘胎就害怕。那是因为我怀着你的时候就害怕,不敢让你出世。

玛丽也对她丈夫说过:“我怀着埃德蒙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怕,我知道不会有好结果。我知道像我那样丢下尤金不管(尤金是早年夭折的儿子),我是不配再生小孩的。”在这种“胎教”之下养出来的儿子,有多少机会快乐?在最后一幕父亲说完他忏悔的独白后,埃德蒙也醉醺醺地大发诗兴,并且倾吐他以前漂泊五湖四海时的心情。他的结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