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几个阿拉伯人坐在埃克米尔-诺伊索克斯咖啡馆的露台上喝矿泉水,除了头上那几顶颜色深浅不一的红色土耳其毡帽以外,他们看起来和港口上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他们身上的洋装已经穿得灰白破旧,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式。衣不蔽体的擦鞋童蹲在工具箱上,无精打采地望着下面的人行道,任由苍蝇在脸上爬来爬去。咖啡馆里的空气要比外面凉快一点儿,但闷不透风,弥漫着一股陈酒和尿混合的味道。

最阴暗的角落里的桌子上,坐着三个美国人,两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女孩。他们正在低声交谈,仿佛有无限的时间可供浪费。瘦削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他正收起一张彩色大地图,片刻之前他刚把这张地图铺了出来。妻子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恼火。她对地图毫无兴趣,但他总喜欢翻地图。哪怕在他们十二年婚姻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短暂的安定时期,只要一看到地图,他立即就会兴致盎然地着手研究,开始计划新的不可能的旅行,而且某些计划最终还真的实现了。他觉得自己不是游客,而是旅人。他会解释说,二者的区别部分在于时间。游客在外旅行几周或者几个月后总是归心似箭,但旅人没有归途,此地和彼地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所以旅人的脚步总是很慢。他们可能花费数年时间,从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事实上,在待过的那么多地方里,他觉得很难说清到底哪里才最像家乡。战前他曾眷恋欧洲和近东,战争期间他又迷上了西印度群岛和南美。一路上她一直陪伴着他,并且尽量克制着抱怨的频率和刻薄的程度。

自1939年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跨越大西洋,他们带着大量行李,盼着尽量远离被战火波及的土地。因为据他所说,游客和旅人还有一个重要区别:前者会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本国的文化,后者则会将本国的文化与其他文化进行比较,摒弃其中不喜欢的部分。战争就是这个工业时代里他想要忘记的一个方面。

在纽约时他们就已发现,走水路能到的地方为数不多,北非正是其中之一。在巴黎和马德里上学时他曾去过几次北非,所以他觉得这地方可能值得待上一年左右;而且无论如何,这里离西班牙和意大利很近,就算旅途不顺,他们也可以渡海前往欧洲。前一天他们刚离开小货船舒适的船舱,登上炎热的码头。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几个大汗淋漓、焦头皱眉的外乡人。当他站在炽烈的阳光下,就已经考虑要不要回到船上接着走水路去伊斯坦布尔,但那样很难让他不丢人,因为是他哄骗他们来北非的。所以他只是故作镇定地打量了几眼码头,不痛不痒地评论几句,然后迅速丢开这茬儿,默默开始盘算怎样尽快深入内陆。

桌边的另一个男人,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漫不经心地低声哼着小调。他看起来要年轻几岁,身材更壮实,而且帅得惊人,那个女孩常对他说,要是再年轻些就可以去派拉蒙影业当演员了。他光洁的脸上通常没什么表情,但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总是显得那么随和,那么心满意足。

他们望向咖啡馆外满是灰尘的街道,下午的阳光明亮得刺眼。

“战争的确在这里留下了烙印。”说话的这个身材小巧、有着一头金发和橄榄色皮肤的女孩原本非常漂亮,但她灼热的目光让这副容貌显得黯然失色。只要看到她的眼睛,你立即就会忘记这张脸上的其他东西。事后回想起来,你完全不会记得她长什么样子,留在脑海里的只有那双直刺心灵、充满探询意味的大眼。

“嗯,那是当然。一年或者更久这里常有军队经过。”

“我觉得世界上总有什么地方能逃过他们的魔掌。”女孩说道。她这样说是为了取悦丈夫,因为她突然觉得有点儿内疚,刚才他拿出地图的时候她不该表现得那么不耐烦。他感觉到了她的善意,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他决定不予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