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两个极端(第2/10页)

这个人,这个能在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天,能够在他第一次主持珠戏大会之后,能够在他成功地发扬卡斯达里精神之后,说出“我们只要想到它们(卡斯达里和玻璃珠戏)也跟其他各种东西一样注定有一天也要成为陈迹时,心里就不是滋味——虽然如此,但我们却不得不想到此点”这句话的人,对于自然的变幻无常和人为之事的可疑性质,在他尚未洞悉历史的演变之前,早就有了哲学上的感悟。我们只要回顾一下他的童年时代,我们就会记起,每当他的一位同学因使老师失望而被英才学校降调一般学校,乃至从艾萧尔兹消失而一去永不复返时,他就感到心情抑郁而惶恐不安。据记录所载,在被赶走的那些学生中,没有一个曾是少年约瑟的好友;使他感到烦恼的,并不是为了个人的损失,并不只是因了这或那个人消失不见了。而是,使他感到悲哀的,是他儿时对于卡斯达里的永恒性和完美性所抱持的信心,起了轻度的动摇。他自己将他的奉召看得非常郑重,乃至视之为神圣的使命,而有幸进入英才学校的其他孩子和青年,却不知珍惜此种恩典而平白地将它丢了开去。这事令他吃惊,同时也显示了俗世吸引人的魔力。此外,还有一点——虽然,关于此点,我们只能推想——就是:这类事情导致了他对“教育委员会绝不会错”这种说法的怀疑,因为,该会经常把外面的学生选进卡斯达里,随后又将人家赶将出去。至于这些批评当局的早期疑虑,是否也影响到了他的思想,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么说,孩童时的他总是觉得,开除英才学生,不但是一种不幸之事,同时也是一种不当之举,是一种丑陋的污点,而这种事情的发生,咎在整个卡斯达里。我们认为,这就是学童时代的克尼克之所以在此类情况中感到惊慌和烦恼的根由。在卡斯达里这个学区的范围之外,另有一种与卡斯达里及其规则背道而驰的生活之道,既不为卡斯达里的体系所能接纳,而卡斯达里又无法加以驯服和提升。并且,不用说,他也知道他的心中也有这么一个世界。并且,他也有与支配他的那些法则背道而驰的种种冲动、幻想,以及欲望,而对这些,他只有设法用苦功逐渐加以克制。

他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些冲动,在其他许多学生心中,可能显得十分强烈,以致冲破种种抑制而爆发出来,而使甘拜下风的学子背离卡斯达里的英才天地,走进另一个只受本能支配而不受教养节制的世界。在力求卡斯达里美德的人看来,那个外在的世界,有时似乎是一种邪恶的地狱,有时似乎是一种诱惑的游乐场和斗技场。若干代以来,已有不少有良知的青年体验了卡斯达里规范的这种罪的观念。而事隔多年之后,作了成年历史学者的克尼克更加清楚地感到:如果没有这种自我与本能的罪恶世界为其支持的实质和动力,历史也就无从产生了,而像教会组织这样崇高的造物,也是在此种浊流之中出生,迟早仍为浊流吞没的产品。在克尼克的生活中,这就是支持一切强力活动、志趣,以及上进的基础。对他而言,这并不只是一种理智上的问题而已。因为,它比其他的任何问题都更触及他的最内自我,故而他感到他对它也有部分的责任。他的天性之一是,一旦见到他所信仰的理想或他所爱敬的国家、社会有了弊端,就会生病、憔悴,乃至死去。

我们沿着这条线索继续上溯,来到克尼克初至华尔兹尔时期,他当学童的最后几年,以及他与寄读生戴山诺利相见的意义——关于这一点,我们已在适当的地方做了详细的描述。卡斯达里理想的忠实追随者,与来自俗世的普林涅奥所作的此种邂逅,不仅有其强烈而持久的影响,对于年轻的克尼克,亦有一种深切的象征意义。因为,当时强加在他身上的那种艰难而又重大的任务,使他走上其后所走的道路,从表面看来,似乎完全出于偶然,但实际上与他整个的天性太切近了,致使我们情不自禁地要说他此后的生活,只是一再复演这个角色,且愈来愈能作完美的适应。不用说,他所担任的这个角色,就是扮演卡斯达里的代战者兼代表人。事隔十年之后,他又不得不面对约可伯斯神父重演一次,其后他又以珠戏导师的身份演到终了:演的虽是教会组织的斗士兼代表,但他不但不息努力向他的对手学习,并且,他的努力旨趣,不在促进卡斯达里的严格隔离,而是使它积极地面对那个外在的俗世,并与之合作共勉。他与戴山诺利所做的那种演讲竞赛,多少还有一些游戏的成分;但他与远为实在的朋友对手约可伯斯神父所打的那种交道,就完全是认真不苟的事情了。他以这两个对手为对象考验了他自己,在与他俩所作的对抗里逐渐成熟,向他俩学了不少东西,而在与他们所作的辩论和观点互换中付出了相当的东西。对这两个对手,他一个也没有击败;他与他们争论的目的,自始就不在于此。但他成功地赢得了他俩的敬意,成功地使他们尊重了他所拥护的原则和理想。就算他与那位饱学的本笃会神父所作的辩论没有直接导致实际的结果,但卡斯达里得以在罗马教廷设立一个半官方的特使,亦是一种不小的贡献——比起大多数卡斯达里人所能猜估的功劳要大出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