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由岁月(第6/14页)

音乐导师接获此函后,对于这些话显然颇为烦恼,一向极少写信的他,这回却写了一封颇长的信,作为一种友谊的忠告——

“很好,你自己不要求一位珠戏导师作为一位你所谓的‘神秘家’(‘传授秘教之人’),很好,我这样说,是希望你写这个词儿的时候未带讽刺的意味。一个只想十分接近此种‘最内意义’的导师或教师,将是一个很差劲的教师。坦白说,以我本人为例来说,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对我的弟子说过一个与音乐的‘意义’相关的字儿;纵使曾经说过,那也是不言自明而不须我去加以解释的。与此相反的是,我倒是经常要他们好好地计算八分之一拍和十六分之一拍。不论你当教师、学者,还是做乐师,都得尊重‘意义’,但不要以为它可以传授。从前有一批历史哲学家,其所以糟蹋了半数的世界历史,就是因为他们刻意讲授此种‘意义’;他们揭开副刊时代的序幕,部分在于指责流血的数量。假设我要向学生介绍荷马作品或希腊悲剧的话,我将尽力要他们好好体认诗的语言和韵律技巧,以使他们得以接近诗的本身,而不试图告诉他们,说诗是神明的一种显示。教师和学者的工作在于研究手段,开发传统,并使方法保持纯正,而不是传授不可传授的经验——这事要留给英才学生亲自去做,而这个恩宠,往往需要付上足够代价,始可办到。”

在克尼克在这个时期所写的信中,除了上面所引的一部分之外,没有再提到玻璃珠游戏及其“神秘”的一面。实际上,若非他写信不多,就是散失了一部分。且不论究竟如何,数量最多,且保存最好的,是他写给费罗蒙蒂的手札,而其中所谈的,几乎全部都是与音乐及其风格分析有关的问题。

由此可见,克尼克这种曲折的研究历程里面,含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和决心,而这并无别意,亦只是对一局珠戏的模式做一番详细的探索和深长的分析而已。为了吸收消化这个模式的内容——学童们只要几天工夫就可做成,而在珠戏语言中只要一刻钟时间就可读罢的一种练习——他一年又一年地坐在演讲厅和图书室里研究佛罗柏格和阿力山大·史卡拉蒂的作品,分析遁走曲和奏鸣曲的形式,复习数学,学习中文,并从一种音调的装饰系统与传氏色阶音键感应说加以推究。

也许有人要问:他何必选择这条崎岖、怪异而又特别寂寞的道路昵?因为,他的最终目标(卡斯达里外面的人们会说这是他的职业抉择)无疑就是玻璃珠戏啊!他本可自由自在地进入“珠戏学园”的某一研究机构做一名客座学者;那样做的话,所有一切与珠戏有关的专门研究,自会轻易得多;他不但随时可以查询所有的细节问题,而且可以与研究同样科目、同样献身珠戏的其他青年学者一同追求他的目标,而不必在一种往往等于自愿放逐的情况之中独自挣扎。虽然如此,但他还是依照他自己的办法行事。我们猜想,他之所以要回避华尔兹尔,部分的原因在于从他自己和别人心中淡掉他在学生时代所任角色的印象,部分原因在于避免重蹈覆辙而在珠戏社团中扮演类似的角色。因为,他也许早就有了注定要做珠戏领导人兼发言人的预感,故而尽其全力摆脱命运的压迫。他早就感到责任的重大;他早就从华尔兹尔的同学身上感到此点了:他们不断吹捧他,即使他避不见面,也不放松。他对德古拉略斯尤有此感——他本能地感到他要为他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因此之故,他在他的命运尽力迫使他进入公众境地之时,采取隐遁和闭门沉思的一途。我们就是以上述情形想像他那时候的心态。不过,使他避开高级珠戏学院一般常课并使他自己成为一个旁观者的,尚有另一个重要因素存在其间,那便是由他以前怀疑玻璃珠戏的本身引起的一种不可遏抑的研究冲动。不错,他曾一度体味过那种经验,并认为此种游戏可以崇高而又神圣的精神加以玩味;但他也曾亲眼看到大多数的珠戏选手、学生,乃至若干组长和教师,对于珠戏的本身却无任何崇高、神圣的感受。他们并未将珠戏语言视为神圣语言,说好听一点,只是将它看作一种巧妙的速记术而已。他们练习此种游戏,只是将它当作一种有趣或取乐的特长,只是将它视为一种知识的操练或施展野心的斗技而已。实际说来,正如他在写给音乐导师的那封信中所显示的一样,他早已感到:究极意义的追求与否并不一定可以决定珠戏选手品格的高下;它的浅显层面也是珠戏所不可缺少的要件;珠戏的本身系由技术、科学,以及社会制度所组成。简而言之,他对玻璃珠戏有着怀疑之情和好恶相克的感觉;玻璃珠戏已经成了他的一个重要问题,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主要难题,而他又不甘听候命运的摆布,让那些好心的精神向导安抚他的挣扎,或让那些笑面迎人的老师将他的苦心视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一笔勾销。不用说,他自然可以从数万种有案可查的珠戏和数百万种可能做到的游戏之中任择一种作为他的研究基础。他明白此点,故而亦曾把握这个机会从他和他的同学在初级班课程中创作的那个游戏草案着手进行。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一切珠戏的意义并体验到要他担任选手的感召的,就是这则珠戏。在那几年之间,他一直将那则珠戏的大要记在心中,并用一般的速记术将它记录了下来。一道天文学上的公式,一支古老奏鸣曲的形式原则,孔老夫子所说的一句名言,如此等等,都用珠戏语言中的符号、暗号、调号,以及缩写符号记了下来。一个不知玻璃珠戏为何物的读者,也许以为这样一种珠戏模式与西洋棋戏的模式颇为相似——除了棋子的意义和彼此之间的潜在关系有所不同,因而相互间的影响也有多重,故而每一种实际的内容都应归于每一个棋子,每一个星座,每一个棋步,而在这些当中,这个棋步,这个方法,如此等等,都是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