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语(第2/4页)

我不像一棵树,成长,有可以判断的年轮和落叶以证,但我知道自己渐渐积累的倦意。是的,我不再轻易相信光可鉴人的道理,甚至难以克服对抒情以及热爱抒情的自己那种鄙夷,反而更愿认同那些看起来畸形的真理。比如我猜,渐入中年的人们不可能再百分百地喜欢,尽管大比重的欢愉可以帮助我们暂时克服那些即兴而频生的厌意,分离是必要的,想念有助遗忘摩擦和不快——这使彼此间的烦怨不致累积,成为显著而尴尬的事实。我愿意给你更多的自由,让彼此的肠胃和心性都能够消化因熟悉而带来的厌倦。

分开的时候,我的夜晚铺满落叶一样的梦境。梦里,你的表情如此神秘,像正在书写经文的僧侣;即使在梦里,我也能闻到你身上有酿蜜者的芬芳,好像你体内的悲伤,已经像果实那样成熟了。这是不再年轻的好处,我们可以根据现实裁剪梦境,也可以承受霜降一样不动声色的悲伤。其实,所有人一生不过如此,芭蕾脚尖一样,试图以优美弹跳掩盖狼狈,在生与死、欢与苦之间。我们在浅薄的自信里欣欣向荣,或者在沉重的反思里自暴自弃——最后的成熟意味着,逐渐理解情谊中的丰富,懂得暖意,也懂得接受友情中最暧昧的部分、亲情中最脆弱的部分和爱情中最卑下的部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时间看着钟表的脸色才能行进。替代水的茶,和替代你的想念,是不是都会因此变得浓酽?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我不知自己身置何处……因无以为表的温柔形成情爱的暴力,还是因辽阔的不安导致看似波澜不惊的无情?

如同窗外那棵樱花树,雨后寂静的树冠,同时享有它的茂盛和荒凉。所谓的优点,常常等于两个弱点相加之和,比如善良的形成可能因为立场不坚定加上多余的怯懦;有时,我觉得和你之间难以启齿又难以割舍的牵挂,是因为我们两个人彼此足够了解的破绽。

是你告诉我,树并无冗余,正是那些鹿角般枝杈形成难以言喻的童话之美。也许唯有保持身体上的亲密,才能消除两个灵魂之间彼此远隔的天涯,就像树枝与藤蔓之间誓死之后的亲密。

只有你,叫我秘密的昵称,有时还带上叹息般的语气助词。语气助词,是没有权力的音节,它不能命名和指使,因此更纯粹。尽管回忆里的昵称偶尔像只小刺猬,让人抱到怀里会疼,但对我来说,它依然万分温柔。因为你叫我名字的时候与众不同,所以,我是被你发明出来的新的我……带着婴儿般的信赖与天然的听从。听从你,我在落叶归根般的沧桑与忠诚里,感觉到世界在某个瞬间秘密停顿下来。

4 亲密

有些时候,我们像被糖浆粘住的蜜蜂,沉重、甜蜜而绝望地振翅。你面颊和额头上的汗,就像从教堂檐角滴下的雨,落在我身上。我们的情欲里,似乎包含自我毁灭的冲动。

何谓情欲?藏在身体里的一条小命。我想起海鸟,浑身颤抖的雏儿如何毫不设防,打开自己的咽喉深处,而雄鸟哺喂的食物混合着充沛的体液。身体的咸,来自生活的每一粒盐。悲喜会像潮汐那样冲击并左右着我,并留下贝壳般的零碎之物……从你身上嗅到的微咸,让我感觉重回海洋。

……贴合着我,那海豚一样灵活跃动的脊背。在海浪般的拍击下,我是你的一千零一夜。你让我像电鳗一样,致命地颤抖;或者蚌一般打开,献给你我的珠粒。情欲,让贯通的钨丝发亮,让我辐射出光源。下潜,下潜,到体内的某个深处……那里从未被触及,像我的灵魂一样。你给我酿制的酒浆和暖意,你有一支能把我送到彼岸的桨。羞耻带来迥异的快感,如骨髓深藏。我感到自己在以三倍的速度膨胀,感到心脏泵出的血液,像礼花一样扩散到四肢末端。皮肤灼烫,体内泉涌,我完全没有预料到那种震撼性的后果。极度的快感,使我忍不住流泪。你在我身体里,给我节日的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