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语

1 方舟

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们的手握在一起,吓了自己一跳。两只手不仅十指相扣,而且呈垂直方向,肘部作为支点,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类似拱拳,保持力度地垂直向上,像一种仪式中的宣誓与承诺。热烈地给予之后,我习惯像蜗牛一样迅速缩回壳子里,收紧自己,不能继续碰触对方的任何部分。这种突如其来的露骨的信赖和默契,让我感到羞怯。

许多人习惯只与自身相处,排斥与他人的肢体接触。热恋的情侣,有时一个人的嘴唇轻触另一人的脊背,对方会因睡眠被搅扰而发出隐约抗拒的呓语,即使不清醒,也会潜意识地移开身体。我们是多么刻意地捍卫着自己仅有的领地──公共汽车上碰撞身体让人反感,甚至只是轻微地靠一下,也易于爆发争吵;在图书馆,假设有人放弃空着的座椅却选择与我们邻近的地方,我们马上就萌生警觉。是否,我们放弃这些日常到平庸的肉体接触,以使自愿靠近爱人时那种珍贵的迷醉和欢乐变得更加强烈?

像镶嵌在礁岩上的蛤蜊,在无比坚硬之上建立的是无比的柔软。昨晚大雨,今天也时断时续下着,耳语般滴落。我喜欢这种略带倦意的灰暗。整个世界并非忧伤,只是令人出神罢了,像调音师无意间按响了一个低音。这样的时候,我们可以像水生植物,安静而无根地,寄生于冥想之中。慵懒而缓慢地,我感觉自己的柔情像湿润的蜗牛触角向你延伸……微妙的天线,小而凉的血肉,里面有说不清的心理密码和动作笨拙的寻找。我将裸露自己的壳,并准备由此承受危险……这,是否近于爱意?

暴雨将至,这是一部电影的译名。我喜欢这个名字,甚至喜欢置身其中的灾难情绪。仿佛,诺亚方舟载着幸存者远离,而自己被留在洪水之中……看着和你彼此握紧的手臂,好像神迹,让我看到最后的桨。

2 孪生

就像有些数量稀少的动物,它们一生中,可能只遇到同类一次,甚至没有这种幸运,就孤寒告老。我们为何如此相像?无论善意还是急躁,包括羞怯,也包括极尽克制的温柔。你如此了解我,从外在的习惯到隐秘的内心,也许一切,仅仅因为我们太过相似。你的身体里,有我的故乡之味。甚至,我们的梦境在气息上都是相似的,就像采集同一种花酿制出来的蜜浆。

我记得动物园里的禽鸟。几米高的笼子里,集中了各色鹦鹉。有的红,有的绿,有的是一团暧昧的肉色。奇怪的是,它们成双成对地待在一起,一只依偎着另一只倒影中的自己。这些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何等模样的鸟,如何准确寻找到自己的孪生,而没有因审美迷惑而混搭?也许,潜在的,每个生命都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就像黑暗里也知道自己手臂和腿脚的方向……也许,我们只能爱上与自己最为近似的人。

腹部都有一道对称的伤痕,这在我们看起来,像被裁切的连体婴。我想象,孪生子之间必然会分享未来、一生珍惜,因为,当他们在黑暗子宫里像盲人般无视、像聋哑者般不能倾听和言说的时候,就开始了那种分享和珍惜。赤裸相拥,此刻我们就是孪生的胎儿,在黑夜的子宫里,沉默地,丧失重力地漂浮。我们的身体里都有一头害怕孤独的小兽,寻求交颈摩擦的温暖和哺喂。为什么贪恋性爱?因为我们幻想彼此之间连接着一条难以被剪断的脐带。即使离开,我的身体里依然荡漾你留下的涟漪。

3 隐忧

有时贪婪并不丑恶,比如我们想让怒放之花静止在时间深处。对凋谢的恐惧始终伴随,甚至说,恐惧在,我们的依恋犹存。爱和美,从来,都天然携带内在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