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洗如婴

“我想知道记忆是你所持之物还是你所失之物。”

——伍迪·艾伦《另一个女人》

边角有些塌陷的黑呢帽,链子银亮的怀表,是爷爷随身不离的两样道具。她记得那只康恩贝怀表的不锈钢硬壳,以及表盘上划分精细的刻度。爷爷早年是私塾先生,后来做过列车车长,因为一次酒后误了货物运输引咎辞职……但酒,一直没戒。

她对爷爷的印象,不是全家福上那个稳重老者。她的回忆,是这个尊崇儒教、善良懦弱的好老头儿,被按在床上打——扫床笤帚打在骨头和皮肉上,交替的脆响和闷响。奶奶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身材高大的女性,她彪悍地骑跨在自己丈夫身上,使他无法挣脱,抡下来的笤帚躲过挨打者胡乱抵挡的手臂,准确落下。她记得爷爷含混的求饶和呜呜的哭声,眼泪鼻涕,斯文扫地。

爷爷是否记得住侮辱?也许不,否则这样的侮辱不会一再重复。爷爷不长教训,他还是经常醉到不省人事,醒了以后背着家人借钱,用以借酒买醉。在奶奶看来,一个没有记性的人是不值得尊重的。

沉溺于酒精的麻醉之中,也许谈不上什么灵魂之痛或对于伤害的回避,仅仅出于无聊和怠惰。并非不长记性那么简单,加之脑血栓重复发作,曾经知情达理的爷爷逐渐失去了他的记忆。随后几年,他糊涂,迷路,别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衣衫破落地离家数百公里。爷爷不记得自己是谁,他的余生,将置身陌生人之中。直到死,爷爷不认识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像初生婴儿,所有的都还回去。

她和奶奶关系不佳,因为她难以消除隐恨,也许内心的冲突源自奶奶对爷爷的家暴。一个失忆者,将失去全部的经纬,包括亲情温柔的捆绑……她无法安慰爷爷,无法缓解他彻骨的孤独。

爷爷去世以后,她被安排和奶奶一个房间,为了陪伴。奶奶入睡后打呼噜,她摇动椅子,希望终止恼人的噪音。奶奶愤恨的骂声在呼噜声里间歇响起。她不回嘴,沉默,然后持续椅子的反抗。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奶奶说她必遭天谴。她们的关系从未真正和好。即使多年以后,奶奶亲手给她做过一个红丝绒背心,她依然不适应这种奇怪的暖意,像喝了一杯不凉不烫、温得无感而近于不舒服的水。

她怀念爷爷。帽子,怀表,他的黑条绒外衣,他的庄重和狼狈。她怀疑,失忆者的骨灰更轻,更虚无。

她从小就粗心大意,丢三落四成了习惯。直到成年,她每天花费大量时间,重复寻找那些无聊、单调又必备的日常用品。钥匙。钱包。手机。身份证。入门证。交通卡。每个人都被那么多琐碎的小事物围绕和干扰,甚至是影响和决定。她的手表经常神秘失踪,有的仅仅佩戴几天,还没有习惯表盘上的指针,就需要重新购买了。无数的耳机,无数的眼镜。她时常认错人,对甲称呼乙的名字,把从丙那里借来的东西还给丁。她不具备精细者的精明,这是性格,是命。

事务繁忙,睡眠不足,她轻易找到许多借口来解释自己的健忘。她以前对文字敏感,年少时曾有过目不忘的阶段,能把自己即兴的高考作文背诵得一字不落;现在她字斟句酌地写完一篇散文,过几天就想不起内容——这是轻量级的,几乎算正常反应,她有时竟连题目也想不起来。口语中错乱更多,张冠李戴,指鹿为马。“三心二用。”她说出的成语,即使隐隐感觉不对劲,也不知哪里错了。别人提醒后,她才明白,把“三心二意”和“一心两用”混淆了。她原来被夸奖为笔舌玲珑,现在,写错别字,说错别话。她感觉自己像个涩住的圆珠笔芯,如果不用力划,就不会呈现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