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洗如婴(第4/9页)

我们之所以选择性地记忆,因为无法逾越我们选择性的感知。人类的眼睛只能看到百分之三十的光线,动物可以看到更丰富的。我们根本不知道冰山之下还有更大的冰山,甚至是想象也不能抵达。几乎是在沉睡状态,我们危险地漂移在生活的表层。

她难以开口谈论隐忧,没有谁会信,她看起来的状态与她所描述的,大相径庭。那么,病症究竟是生理事实还是她的精神臆想?趋势会渐渐严重吗?还是说,她的大脑只有某个区域受损,只要绕过盲区和禁区,一切无碍,她可以安享自己有尊严的晚年?

也许问题并非家庭遗传。她十五岁时误服药物,端起满杯开水准备饮用时晕倒,造成颜面烫伤——醒来时发现她自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短短几分钟的失忆从此影响一生。此后,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经历数次全麻手术,其中一次,术后呼吸暂停。导致她忘记了许多名词:话梅、暖水瓶、拖鞋,她只能描述它们的功用,却想不起名称。名词,鱼鳞一样的名词细密地覆盖了世界……她看到的却是其中的斑驳。她用了整整八个月,勉强康复。对了,她有情绪抑郁的问题,一直没有根治。还有严重的慢性中耳炎问题,发病时她必须侧躺,头颅里就像一枚倒扣的钟被铜舌持续碰撞,带给她内置的难以消除的震荡。大夫说她需要经常体检,以防颅内生长胆脂瘤。抑或,无他,只是流感、发烧之类的小问题给她带来的大麻烦?人的体温通常保持在37度左右,体温过高过低,神智就会错乱。看,我们的脑子必须储藏在恒温的育婴箱里。温差、撞击、感染,都会使它致命地损毁。

脑部解剖面有着难以计数的生僻术语:枕叶、颞肌、皮质与并骶小体的联结纤维组织,她印象深的,是那个优美而神秘的命名:海马体。海马体主要承担短期记忆的功能,若遭到损坏,就会导致健忘症和学习能力的下降。她想象自己受损后的海马体,蜷起害羞的尾环,由此给她带来种种阻碍。

怎么解决呢?科学家一方面承认它的不可逆转,一方面又给出积极的应对策略:比如注意饮食、加强锻炼、学习外语、绘画或者听音乐。听起来,健康、明亮、大有希望……又那么,隔靴搔痒,画饼充饥。

她坚持每天食用坚果,据说可提升记忆。核桃状如脑部模型,她怀疑这种所谓的食补,近于仿生学意义上的原始信念。不过,宁信其有,如果消除了那些核桃般的褶皱,她的头脑,就会像被磨平图案的硬币一样失去价值吧?她更偏爱杏仁,清凉微苦,就像记忆本身的味道。她不习惯整个地吃掉那个坚硬、象形的心形;她喜欢像嗑瓜子一样,轻轻的咬力作用在杏仁的顶端……让它变成两扇对称打开的袖珍门。

她太懒惰,缺乏耐心,难以获得坚持才能取得的成绩。体育锻炼、掌握外语都需要滴水穿石的功夫,绘画更需要基础训练的漫长铺垫,不在她的耐力之内。她倒是尝试,去接受音乐洗礼,希望旋律的流水能洗去记忆鹅卵石上的沙砾,使它们得以干净地呈现。她对音乐一窍不通,所谓欣赏,不过是文盲见到了繁体字。庞大的交响乐团,或低婉、如泣如诉,或在高亢的混响里达至辉煌。那是个富有天赋的女性指挥,削紧的黑色礼服,双臂修长……她有燕子般自由灵动的翅翼,仿佛可以数年盘旋,甚至睡眠也悬浮在半空。指挥家镰刀般的双臂下,有无限的丰收。而她,不再是一粒包浆充盈的籽实,时间正抽干往昔的积累。她接受了,那种平静的无望。某个美国作曲家说过:“即使是最野心勃勃的大师之作,它最核心的任务,依然是将你带回一个脆弱的、仅属于你自己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