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5页)

詹姆斯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开,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管黛朵跟不跟他一起走。他知道现在如果不立即离开,可能就来不及了。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并没有走。这时,女人跪在那个黑人的面前,叫人救他。她在苦苦哀求。

詹姆斯走到棚子的阴影处,观众都转头看着他。他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但他并没有往别的方向看,而是看着黑人和那个女人。女人看到他朝她走过来,便不再哭了。他的出现似乎让她冷静下来了。她将双手伸向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他听不懂也没有听进去的话。他低头看着约翰。刚才打斗才过去不到半分钟,可他像是死了许久。詹姆斯跪在地上,想对她说:“他已经死了。”但他说不出口,想到她悲恸欲绝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心。他将手轻轻地放在黑人的胸口上。他的皮肤湿湿的、黏黏的,但他感觉到了胸膛的那股温热。他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病人停止呼吸,心跳停止后,这种温热的感觉还会持续几分钟。他记得在巴斯的一个晚上,舞会上的一个姑娘也像这样突然倒在地上。他们本来在跳角笛舞[2],他当时跟阿格尼丝·芒罗在现场,他弯腰看着那个姑娘,判断可能是她的心脏出了问题。当时他生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想剖开女孩的心脏救活她。那个想法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令他兴奋。可当时他手头上没有工具袋。再说了,让人看见他在舞池里将一个姑娘的身体切开对他的名声也不好。而现在他没什么名气了。他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多么稳重的手。他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一把折刀。前几天,乔治·佩斯在磨镰刀时,顺便也把这把刀磨利了。现在,这把刀十分锋利。佩斯还说:“医生,你就是用这把刀剔鱼骨头也不在话下。”

詹姆斯看着女人,勉强挤出一丝笑,他的表情有些痛苦。詹姆斯看着手里的刀。“相信我,”他对女人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相信我。”她点点头。也许她心里都明白。女人望向别处。他口袋里仍然有格里马尔迪的那只表。但现在,没人会为他计时。他将刀尖压在约翰的胸骨上,握住木制刀把的手放松下来。他知道切开一个人的身体有多难,知道肌肉里的硬块和纹理是多么难以对付,但握手术刀可不像孩子握笔一样容易。手术刀得在手里翻飞,好比画家手中的画笔。

他将刀切入了约翰的身体里,没有察觉周围观众惊恐和怀疑的表情、棚子里的热气,也没有察觉双膝下跪时腿部的疼痛。他打开胸腔,切着肋骨上的软肋骨,找到心脏在手套状心纤维组织里的位置,半藏在左肺囊后方,他随即摸到了心脏,抓住它,压了压。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他心无旁骛,这是他生命的目标。在这样的行动中,所有的经验都融为一体,这样的收获是那样真实、始料未及。

他的手触摸着心脏的律动。生命的迹象又在黑人眼睛表面上悸动。那人死而复活了,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着话,像是潜入水里又猛地回到了空气中。他说着话,那是大难不死的人发出的特有声音。他气喘吁吁,轻声说出了六个清晰可辨的词,詹姆斯觉得那像是颠颠倒倒的话,像镜子里的话,像死人的话,像一句偷偷塞回到嘴里的话。女人望着詹姆斯。脸上的尘土和汇流成河的眼泪粘在了一起。她说:“这是我们的土语。非洲语。”

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胸口上留下了一道灰色的大疤痕,还改了名字。他不再摔跤,但活了下来。而那名外科医生——他的名字已被黑人遗忘——却没能活过那年夏天。他的脸时常浮现在他的梦中,宛如水上的月亮。他是牧师和他妹妹的朋友。据说(也不知道真假)他去过俄国,觐见过女皇,经历过各种冒险。那是个干净利落、阴郁聪明、腿有点瘸的男人。八月的一个早晨,他死在村子附近的一块大麦田里,大腿上放着一本素描簿,坐在凳子上的他突然往后倒去,死亡就这样夺去了他的生命,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男孩和一只狗。没人切开他的身体让他死而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