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破禁锢(第4/39页)

不过,葡萄牙帝国那么早就延伸到印度,这是至今仍叫人惊愕的事。我每天在旅馆坐下来用餐时——身处离果阿旧城甚远的曼多维河畔,只能见到几座红石建造的大型军事碉堡的废墟——看到纸餐垫上一幅在古老欧洲印刷的果阿景物复制版画时,就会想到那年份。雕版印刷的文字说明提到凶悍残暴的葡萄牙总督阿尔伯克基抵达印度的年份:一五○九年。次年,他征服了果阿。这仅在哥伦布发现新世界诸岛之后的十八年,而且是在那发现获得任何实际利益之前。它也比柯提斯开始率兵进攻墨西哥早了九年。就印度本身而言,那时候莫卧儿大帝阿克巴④尚未出生。

果阿的葡萄牙人痛恨偶像崇拜,痛恨所有非真正信仰的事物;他们在这里施行宗教裁判,以火刑烧死异端;他们把印度教寺庙夷为平地:就像西班牙人在墨西哥所做的一样,这些葡萄牙人把果阿变成一块新世界式的空白之地。他们在印度创造了跟印度不搭调的东西,一切都变得单纯,印度的过往也就被彻底摒弃。过了四百五十年后,他们在这空白和单纯中遗留下来的只有他们的宗教,他们的语言(但没有文学作品),他们的名字,一群近似拉丁民族的殖民者,以及从他们的大教堂源起的对圣婴耶稣像的膜拜。

几乎所有其他来自葡萄牙的东西都已被殖民地的空白所吞没。果阿旧城的主要广场上曾经有一座诗人卡蒙斯的雕像——卡蒙斯写了《露西塔尼亚人之歌》(The Lusiads,1572),那是一部关于葡萄牙及真正信仰在海外之扩展的史诗。独立印度收回果阿后,那座雕像被拆下来(放到博物馆里),然后,圣雄甘地的雕像取而代之,矗立在那座十六世纪葡萄牙人开辟的广场上。

卡蒙斯到过果阿、东非、马来西亚和中国,他就像西班牙的塞万提斯,是随着帝国军队四处征伐的老冒险家。他是第一个在作品中写到印度和印度人的近代欧洲大诗人,他的写作材料取自他十六世纪期间的十五年游历中得来不易的见闻。他的诗鲜活呈现了印度西南部的情景,这不仅见诸关于大公、种姓、宗教、寺庙的描述(在卡蒙斯发表那首诗之前七年被穆斯林摧毁的维查耶纳伽尔王国就在诗中若隐若现),也见诸十几个小细节:譬如,达伽马刚抵达时接见他的那位印度统治者,会随着卡蒙斯的十六世纪葡萄牙诗歌韵律嚼槟榔。

大家可能会设想,果阿应该会像它以圣方济·沙勿略为傲一样,也以卡蒙斯为傲。但他的雕像已被拆掉。而虽然旅馆的餐垫一再宣扬葡属果阿的悠久历史,同一家旅馆的书店里却找不到半本他的诗集,甚至没有一个店员听过他的名字。印度有它自己看中的东西和价值。搭游览车前来果阿旧城广场的观光客中,为了看建筑物(以及圣雄甘地的雕像)而来的反而比为了一睹大教堂中的圣婴耶稣像的少。他们会购买许多小蜡烛,在一道回廊里点燃。

果阿旧城确实很古老。从开始到现在,它走过的年头几乎相当于罗马人从最终征服迦太基到罗马帝国衰亡的年头。在这里,葡萄牙(虽然还存在于二十世纪的欧洲)只在博物馆里才见得到。新崛起的印度中产阶级成为来访的观光客。这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历史演变。葡萄牙人于一四九八年抵达,在一五○九年至一五一○年之间取得胜利。仅仅五十几年后,南部的印度教维查耶纳伽尔大帝国便被一群穆斯林统治者征服,全盘蹂躏。几乎在同时,北方莫卧儿的国力也开始进入鼎盛期。就那时候的情况来看,印度教的印度既缺乏欧洲的新知识和新机械,统治者也没有国家或民族观念,甚至不具备得以使人民免于遭受外人统治的政治理念——就此看来,印度教的印度似乎会濒临灭亡,成为基督教欧洲和穆斯林世界瓜分的对象,它的所有宗教象征及深奥神学将变得像墨西哥的阿兹特克⑤神祇或吴哥窟印度教象征体系般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