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破禁锢(第2/39页)

在这一大段时间里——午后三点左右的强光变成向晚的灰暗;黄昏降临,接着是全然的黑夜;到了现在,大厅已亮起日光灯,暗淡的灯光单调均匀——有位美国老妇一直站在她的行李推车旁边。她神情并不放松;她没有倚在推车上;那老迈的身躯显得僵硬,似乎害怕东西被偷,一副随时防范着的样子。她这时的眼睛毫无表情,仿佛进入了那种著名宗教上师所揭示的内心平静状态,不过,她会达到这境地倒不是通过密宗苦修或冥想(她甚至有可能是为了学习这些才来到此地的),而只是在一座印度机场的大厅里等了又等的缘故。她从早上就开始等,还得再等好几个钟头。现在这位美国女士的心思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甚至当旁边那位漂亮、丰满的印度穆斯林妇女(她自己从前晚就开始等)起身让座时,也过了半晌才发觉有人在对她说话。当她意识到这等于要她离开手推车,她那老妇的面孔一时间惊恐毕现。她一言未发,以防卫的姿势更加僵硬地站在行李旁。

她站在离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不远的地方。那角落的冷气很大,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冷,后来才庆幸带了一件有点厚的外套。我穿上外套,但几个钟头后甚至也开始冷得有些僵硬。虽然我不情愿,却不得不起身离座,加入大厅里极为缓慢地移动的难民群。我发现一家书店,买了两本印度出版的平装书,一本是漫画家拉克斯曼的漫画集,另一本叫作《库西万特·辛格笑话集》。不出五分钟我就发现(我应该想得到这点),必须身处现实、心满意足的情况中才读得进笑话,如果你手上什么事都没有,只能一直等下去,那么这些只需几秒钟注意力的短笑话反而令人感到劳神,使情况更加恶化。还不如乖乖忍受。

机场大厦楼上有一家餐厅。体验过旅客报到柜台附近的冰冷之后,这里叫人觉得温暖得恰到好处。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吃了一碟我不需要的腰果,喝了一壶我不需要的茶,我才发觉餐厅里那股发霉腐烂的气味不仅是因为温度高,更是因为这房间密闭,空气不流通。我这才明白,餐厅的冷气机坏了。

楼下寒冷,楼上则闷热,灰尘弥漫,令人窒息。外面没有经过空调处理的夜晚空气倒更新鲜,但若想呼吸到那空气,你得打破封死的玻璃。

就像有些人所说,如果你在小室里沉思冥想,把眼光集中在一道火焰上,那么你就可以达到心无一念的境界,同样的——就像如今,我身处这些搁浅的旅客中:他们在日光灯的淡白光线下一簇簇缓慢移动,越来越像寓言中的人物,将他们封闭起来的玻璃映出他们幽暗的身影,大多数人已失去谈话的兴致——同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只想着我那班飞机的编号,每隔一刻钟我就发觉自己更加出神。我已经远离那天早些时候的我,变得越来越像我(意识比较清楚时)所看到的那位僵立在行李推车旁的美国女士:跟她一样,印度的建筑和航空客运也让我领会了印度教所说的万物皆空。

没有脱身的办法。随着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过去,重回孟买旅馆(还有空房吗?)或是搭十二或十四小时出租车前往果阿(那边的旅馆房间必须及时入住,否则预订就被永远取消了),这两条路越来越不可行。我只好在冷热之间游移,缩回自己的世界,对于何时可以登机起飞也就姑且听信传言了。

德里来的那人倒说对了。确实有班机飞果阿;当——时间已经不重要了——我们推挤着登上机舱后,也果真有德里那人所说的餐盒:他的朋友或亲戚为这家航空公司这次果阿航班所供应的装在灰色纸盒内的餐点(包括白面包三明治、一块不知什么做成的糕饼、一个北方出产的苹果)。飞机看起来出勤得很频繁,机上的航空公司杂志被翻得很旧。头顶上的一片装饰条板松脱了,每次空姐把它敲回去,它总会再弹出来。无论如何,经过这段极短的航程后总算到了果阿。有趣的是,最后终于下飞机走进清新的夜晚空气中时,我看到用印地语天城文字母写出的此地名称:果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