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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惊喜能见证安芬对波罗乃兹汽车的热爱,至少波兰在这一刻成为我们在某一点上相同的载体。我说:“我喜欢贝克辛斯基,太好了,我喜欢波兰的贝克辛斯基。”

“贝克辛斯基是什么?汽车么?与波罗乃兹有什么关系?”安芬启动了车子,波罗乃兹在颠簸的山路上慢慢向前,离开度假村。

“贝克辛斯基是波兰最伟大的艺术大师。”我忍不住用手抚摸着汽车副驾驶前方的塑料板,它们当然是坚硬的冰冷的,但是它传达给我异样的感情。“我在美院二年级开始接触贝克辛斯基的作品,立即被它们迷住。”

“画得很美吗?还是像波罗乃兹这样,能够唤起某种记忆?”

“当然不是这样。”比起讲故事,我更想跟安芬谈艺术,尽管我清楚,这一定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一厢情愿地对她说,“我们在一起能多待几天的话,也许我的艺术理解,会比我的故事精彩一百倍。比如贝克辛斯基,我觉得他的画,是在画人类真正所处的世界,黑暗,杂乱,孤独,不定型中。我觉得人类出于一种自我麻痹,或者美好的愿望,在漫长的进化中,把内心臆想的东西,附会给了外部世界。人类的眼睛有了一种能力,把万物成像成五彩缤纷的,把我们冰冷的处境,加热反馈在肌肤上。把本来不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依恋,比如爱情吧,大肆渲染,充塞进整个生命空间。其实,人是特别孤立的。你需要有勇气去面对贝克辛斯基的画,承认生命的萧条。”

汽车穿过一片山林,进入盘山小公路。石子稀里哗啦地响着,并不住地弹跳起来,有几个打在挡风板上,发出哔哔叭叭的脆响。安芬好像听得有点入耳入神,她一直紧闭着嘴。过了一会儿,她拉开副驾前面的杂物仓,拿出拆开过的香烟。安芬说你要吗。我说我从来不抽烟,也没发觉你会抽烟啊。安芬笑笑,说:“你没有跟我接吻过,当然不知道我是一个老烟鬼了,我十八岁不到就会抽烟了。”

她点燃一支烟,继续说:“我没有看过贝克辛斯基的画,也不关心什么艺术,因为我连大学都没上,就弃学晃荡到社会上了。但是我不能苟同你们的世界观。不过你说的人类进化因而有了麻痹自己的能力,有点意思。”她长长地吐出一口烟,说,“人,就好比摄像机,一开始就是黑白的,进化着进化着,对,机器应该叫科技进步着进步着,可以彩色的了,如今还可以三维甚至多维了。世界没变,成像在变嘛。”

安芬的确很聪明,这样通俗的类比,直白而又确切地说明了我那点并不玄乎的艺术理解。

我此时正准备说下去,就着这个艺术话题继续说下去,可我却闻到了汽油味,顿时感到一股久违的兴奋。安芬仿佛看穿我的心思,说:“在城市生活一些年,就习惯汽油味了,断一段时间再闻,就亲切。抽烟也是一样。”我忽然想起她刚才说的第一个男友谈默的事。我说谈默那个男孩在校门遇到梦遗对象女老师,还挨了表扬,后来怎么了?

安芬打了一个方向,说:“他说,老师摸着他的脑袋,表扬他的作文,他说谢谢老师,老师你能把你的眼镜拿掉吗?老师愣了,说,拿掉眼镜老师就看不见汽车了,就看不见你们作业里的错别字了。谈默怯怯地坚持着说,就拿掉一会儿,一下子,一会儿,我想看看老师这个眼镜的款式。老师皱了皱眉,说谈默,你没有认真做眼保健操啊,近视了吧。然后就把眼镜摘掉,递给谈默。谈默只看了一眼眼镜,然后就盯着老师的脸看。他说,老师,你还是不戴眼镜好看。老师说了一句‘调皮’,然后戴上眼镜,就走了。谈默一个人站在原地,忽然流下眼泪。他想抑制住,那里是学校大门啊,人来人往。可是他没有努力去抑制,或者再怎么努力也没什么用,眼泪一旦要出来,就挡不住。我想男孩第一次遗精,也许一定要伴一次流泪,才完整,或者说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