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与哮喘,或农历中的梨(1)

完全因为我,祖母才对节气恐惧的。童年时候,我每逢节气就大发哮喘。尤其春秋两季中出对子一般的节气,我很难逃脱得了这气喘吁吁的功课。灶头上粗壮的药罐白汽如虎,客堂里四把雕花木椅上坐着苍耳、辛夷、枇杷叶和蜈蚣——这些已经混为一谈的气味,有人嗜好这种味道。宝玉是个喜欢药味的性情人,他内心倾国倾城的凄苦随着沸沸药味而气化,气化出一位倾国倾城的林姑娘。黛玉可作代玉讲。读《红楼梦》我初觉得,宝玉内心世界并不丰富,他的一些行为都缺乏心理基础。后来我才认为这是曹雪芹的创造:他把贾宝玉的内心世界塑造成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林黛玉。林黛玉,可谐音为“能代玉”也。如此,小说也好看了。宝黛不能结合象征那个时期的精英必然人格分裂。从这点上看,《红楼梦》是部心理现实主义小说,精神分析小说,寓言主义小说和想象小说。

于是,也成为我们想象的乐园。像药味,像节气,也像一只摆放在农历中的梨。为了治咳,我吃掉多少梨呢?我常想我如果活在二十世纪初的话,一定是个肺病患者。尽管这是最富有才情的疾病……傅山开出的药方,是一船梨,让他坐卧其间,顺流而下,一船梨从山西吃到河南,他在黄河上痊愈了。黄河是我们最大的药罐,诸子百家大抵于其间熬成。宜川的壶口其实可以叫“罐口”:天下黄河一罐收。药罐边的人影,哪怕目不识丁,也是文化人无疑,更何况风情万种的一代名妓呢,呼应在长江旁边。冒襄《影梅庵忆语》中写道:“姬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旁,密伺余枕边足畔六十昼夜,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咸先生之。”冒襄说的是董小宛。“茶花女”如果服中药,她就更能体会到小仲马的爱意。唐才子的才情由酒酿出,宋才子的才情由茶点出,明清两代才子的才情大抵是由妓女所熬出的。妓女是末世之药。现代的才子,只落得一个钱字——要由钱铸出了。“收拾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即使年纪轻轻,都已老态龙钟,那种穿青衫拂水袖容华若桃已随所供奉的舞台一并消失。

就像熬药是中国行为,节气也是我们独特的创造。可以注册商标。我想我们的老祖宗是个语文老师,喜欢把一篇文章割碎,他把全年划分为二十四个段落:“立春”的段落,“雨水”的段落,“惊蛰”的段落、“春分”的段落……然后,就能较为方便地找出主题思想:我们的农事活动。大块文章遇到小刀割肉,老祖宗们是一帮揭竿而起的社会闲杂人员,统统加入“小刀会”。

其实更像一张课程表,天人合一的农事课程表。校长就是宇宙,班主任就是皇帝。皇帝不是被称为“天子”吗?就是校长的儿子。噢,让我们坐好了,不讲话,不做小动作,握紧锄头,两眼望前,看着一粒芒种在处暑里急如霜降。身在教室,胸怀世界,听校长的话,跟班主任走,小雪小寒,大雪大寒,无雪不寒。

但我已足足有十五年之久不关注节气了,我的哮喘在发育阶段不治自愈。现在每逢节气,我的紧张完全因为我的儿子。我不哮,他倒喘上。英国科学家近来的研究认为,哮喘更可能源于基因。也就是说我把国民党军队打跑,但留下的几个军统特务潜伏在我体内,通过一枚精子,在我儿子身上大搞破坏。我儿子的偏激、暴躁、缺乏毅力和疾病方面,简直是我归来的童年。看来除了有疾病基因,还有性格基因。甚至是命运基因。我很害怕他重复我的道路。想不到一枚精子竟能携带这么多东西,设想让一个人携带,他可能要满载一辆货车。生命中哪有不能承受之轻,当它还是一枚精子之时,就是负重的。深夜,我躺在我儿子身边,听着他艰难的呼吸,不觉泪流满面。只有一个哮喘者知道另一个哮喘者的痛苦。我觉得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有罪的,遗传性哮喘把他一年生活划分出二十四个段落。二十四个沉重呼吸的段落。这就使他往往想飞。一种轻盈。这也使他小小的心对天文有了兴趣,特别是对一些带有节气点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