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2/50页)

那一天,父亲夜间出走后,早上起来,我发觉母亲一反往常的镇静,变得目光散乱,举止毫无定准。她将炒菜用的锅铲丢进煤堆,又将一块煤放进了洗碗的水槽里,吃完早饭,她又在厨房里摔了一跤,在脸上跌出一块青印。二哥注视着母亲的变化,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一上午她都把自己闩在卧房里,到了中午才出来。我看见她走进厨房忙乎了一阵,把一些吃的东西放进一个小竹篮,然后提着竹篮,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匆匆出去了。她的举动激起了我很大的好奇心,我想跟她去看个究竟。我远远地跟随在她后面,她拐弯我也拐弯,她上公共汽车我也从另一个门上去,她下车我也下车。下了车她又走了好远,来到一个简陋的茶馆。我看见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钻进了门。

透过玻璃门,我看见她和父亲两人同坐在一张桌旁,样子很亲密,正在喝茶,她的小竹篮也放在桌上,里面的点心已经拿出来了。父亲说了一句什么,母亲笑起来,表情很活跃。我站得远远的,觉得很没意思,搞了半天,原来他们在这里幽会!而刚才,我还以为家里要出大事了呢。幽会这一招实在令人意想不到,只有父亲这种人才会有这样奇异疯狂的念头,怪不得母亲常说他是个疯子。

我回到家后不久,母亲也回来了,她又恢复了那种阴沉沉的样子,将手里的小竹篮往地下一扔,就坐下发起呆来了。

“父亲这人可够古怪的了。”我故意大声对她说。

她吃了一惊,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

“还轮不到你来评判他。在你出生以前,我们家里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那是一段漫长的历史,你又怎么料得到呢?很多人都和你一样,想要钻研这种历史,结果还不是一无所获。”她得意洋洋地昂起头,结束了她的评论。

我怄了气,觉得非要胡言乱语一番才解气,就冲着她说:

“可是幽会这一招不是太出奇了吗?这么大的岁数了,也不太相称吧?”

母亲一愣,转过身,身体僵硬地走进卧房,随手将门用力一关。我走过去,将耳朵紧贴在卧房门上,听见她在里面哭,那是极度伤心的哭声。我的脸涨得通红,连忙离开了。我向外走的时候看见二哥站在那里,皱着眉,垮着一副脸,气哼哼地说:

“这个家里就你无所不知,什么事你都要管,惟恐天下不乱。”

在我出生前,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呢?我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这个问题凝固在蜘蛛的身上,而它正朝着网边缘的一只小蚊子爬过来,有人敲门,是三楼的男孩,小名叫鼓鱼的。他交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转身就离开了。

纸条是二哥写来的,大意是要我注意检点自己的行为。那几句话写得模棱两可,实际上,我很难理解他的真实意图。看起来,二哥也是知情人,他知道些什么呢?刚要躺下,又有人敲门,还是那个男孩,一双斗鸡眼怪里怪气地看着我。

“我可以为你带路。”他说。

“去哪里啊?”

“当然是老头子那里,我去过好多回了,那个山洞并不深。可是我要告诉你,即使是去了,也不见得就会有所收获。我的意思是说,去了和没去是差不多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我打断他,心里对他有说不出的厌恶。

“大家都知道了,因为你妈妈逢人就说嘛,这种事也用不着保密啊。我下午就来领你去,那地方并不远。”

“要是我不和你去呢?”

“你不和我去很难找到那个地方。洞口掩藏在乱草丛中,谁找得到?哼!就是你妈也休想找到。我干脆都对你说了吧,是他派我来的。”

父亲像蜘蛛一样在山洞里结着他的网,现在这只老蜘蛛派人来叫我了。我有点紧张。叫我去干什么呢?去欣赏他的那张网吗?这么多年,他很少用正眼看我一下,我一直觉得我对他是可有可无的,可是最后,他却从那种地方向我发出了指令,而这个指令又是通过一个外人来传达的,并且这个男孩,我将他看作外人,父亲却把他看作他的心腹。这里面曲曲折折的关系,恐怕我再也弄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