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第3/27页)

“今天修得好吗?”述遗问修理工。

“哼。”修理工转过脸来,述遗看见他是兔唇,有五十来岁的样子。

“你们的工作很辛苦。”述遗又讨好地说,“请问这里一共住了多少居民啊?”

“哼。”

修理工加快了脚步,述遗跟了他一会儿就跟不上了,停下来喘粗气。抬头一看,刚刚爬到十五层。楼道里阴森森的,使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念头。莫非这里真的是一座空楼?七楼那个开了门的房间又是怎么回事呢?述遗想起了那个领她来看房的职员,那人六十多岁,极瘦小,留着几根山羊胡子,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一说话嘴角就溢出白色的泡沫,眼珠在镜片后面吓人地鼓出来。

“欢迎你成为我们这一栋的居——民。”他说,故意将“居民”二字拖得很长。

到了房里,他转来转去,不停地说话,介绍这套住房,这栋楼的种种好处。

“重要的是楼里面那种心灵感应的力量,那种特殊的氛围。排除了一切不必要的杂念,与它融为一体,它的呼吸带动着你的呼吸,它使你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更深邃,更有穿透力。你站在这里朝下注视,芸芸众生蓦然回首,像钉子一样给钉在原地。”他说到这里便跳上窗台,双手朝下比划着,述遗感到无比厌恶。

述遗一边慢慢爬楼一边想:当时只觉得那看房员的话古怪,并没有细想,现在看来是有很多事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啊。那段时间,她只顾察看住房的结构,设备,位置等等,别的一切都忽视了。

终于到了第二十九层,她忍不住停留下来,从外面打量这一层的六套房子。忽然右边的那张门开了一条缝,立刻又关上了。述遗明白了“他”在里面。紧接着的一连串疑问是:他为什么也像自己一样选中了这个公寓?为什么偏偏选在二十九层,正好在自己下面?他与七楼的那个空房间是什么样的联系?他是与自己同时搬来的,还是早就住在这里了?

述遗疲惫不堪地回到家,在小床上躺了下来。她想今天真是晦气的一天,以后这样的事会不会时有发生呢?近来关于老式电梯出事的传闻是很多的,有一份报纸还登过一名老妪给夹在电梯间里二十七小时出不来,最后在医院死亡。述遗觉得那种痛苦不堪设想。有人在粗鲁地用力敲门,从窥视镜向外一看,是修理工,述遗开门让他进来。

“修好了吗?”

“好了。”他的声音在鼻腔里嗡嗡作响,述遗不敢看他的兔唇,觉得不礼貌。“你怎么想起搬到这里来的?”他接过述遗递给他的热茶。

“这地方好啊,清静,没人打扰,适合单身老太婆,尤其像我这样的穷人。”

“哼。”

由于他的兔唇,他说“哼”的时候有点怪。

“你不怕出事吗?”

“当然怕,”述遗连忙说,“可是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事可出呢?你也看见的,家中一贫如洗,不过我最怕的还是给夹在电梯里,你说会有这种事吗?我在报上读到过,这种事是可以预防的,对不对?如果我在这栋楼里给夹住了,谁也不会知道,我又没有家人,没人会来找我,这是最可怕的,不是吗?据我所知,这里只住了一个人,他就住在我下面这一层,有时我看见他从七楼出来。”

“你既然看见他了,怎么就知道这里没别人呢?你刚来,就这么武断,这于你是很不好的,确实一点都不好。”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很多人都有过你那种担心,住在这么高的地方,对下面的情况会越来越陌生的。”他出门时又补充一句。

修理工走后,述遗坐在白花花的窗前来考虑那个往左还是往右的问题。这个问题是由彭姨提出来的,那以后一直萦绕在脑际。前两年她稀里糊涂的迷过一次路,她无意中走进一条长长的小街,街边到处是自来水龙头,每个龙头旁蹲着一个洗衣妇,将衣服被子放在一个大木盆里漂洗。当时她觉得这种景象很有意思,就站在那里看呆了。自来水汩汩地漫过她的脚背,鞋袜全打湿了。妇女们边洗衣服边谈笑,没人注意她这个老婆子。那条街特别长,她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出去,只记得后来就到了市中心。那之后她想再去一次那里,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她总是懒心懒意惯了。现在回忆起这件事,想起那些用木盆洗衣的妇人,口里就有了漂白粉的味道。她分明记得,走出那条街时,正好碰见了邻居刘老头,刘老头还称赞她精神好,竟然走了这么远呢。她一回家就换掉了湿鞋湿袜,后来还重感冒了一次。她没再去那个地方,一方面是因为懒,还有一个原因是害怕再次迷路。城市在蔓延着,越来越大,还有很多新地方她至今没去过,她的活动圈子一天天缩小了。彭姨是那种无法忽略的人,从来不说废话,看似琐碎,实则精明。她在杂货店里是有意提起这个话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