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邻居有五十多岁,一张小脸,成日里心事重重的样子。白天里,他总将一把竹躺椅放在街边,自己躺在那上面,却并不睡去,瞪圆了眼注视走过的行人。一旦街上某个地方发生纠纷,他便跑过去挤在人群里观看,由着别人将他推来推去的。他个子瘦小,谁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我们这条街上人很多,总是有些这样那样的纠纷,邻居从不放过观看的机会。

夏天渐渐临近,街上变得燥热起来,邻居就躲进屋里不出来了。每天一直到太阳落山,他才摇着蒲扇走到我家里来,诉说自己的忧郁症,说这病是由于太阳的暴晒引起的,已经患了三十多年了。

我去过一次他家里,他呆的那间房,所有的窗户全用黑布蒙上,门上挂着厚厚的门帘,开着一盏绿色小灯,一架电扇日夜不停地搅,我一进去就感到头晕目眩,只想呕吐。灯光将邻居的小脸照得惨白发青,看起来令人恐怖。邻居若无其事地说,他想造成一个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小天地,这样的话,到了他的小天地,就一点也想不起外面烈日的暴晒了,他喜欢这种宁静和阴暗,哪怕暂时的也很不错。他神经质地颤动着下巴,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只听见电扇在嗡嗡地叫。每当我站起身来要走,他就吓得发抖,用双手死死地拖住我,哀求我再多呆一会儿,免得他感到过分的孤单。因为我,实在是唯一到他家来的人。我又呆了一小时左右,他始终躲在一个角落里,口里念念有词。我凑近去,听见他念的是一位街坊的名字,似乎他与那人有过什么口角,现在他正在为自己辩白,说出一套一套的道理。

邻居有一位妻子,长得和他差不多,也是那种又瘦又小的个子,目光总是粘在别人身上。她是最喜欢多嘴,又爱挑是非的妇人。邻居自己虽不亲自在邻里之间挑是拨非,却很欣赏妻子的作为,总和她在一块议论、分析别人,头头是道,津津有味的。妻子常到别人家去串门,有时出去得久了,邻居就坐立不安起来,还到别人家去找,如正好碰上妻子在那家人家说另外的人的坏话,邻居就加入进去旁听,听他们说个热火朝天,痛快淋漓。如果遇上邻居发忧郁症,妻子就不去打扰他,蹑手蹑脚地在家里行动,尽量不弄出响声。至于邻居独自所呆的那间密室,无事她是绝不涉足的。邻居一发忧郁症,妻子也闷闷不乐,似乎对挑是拨非的行径感到厌倦了,哪里都不去,在家门口附近游游荡荡的,口里呻吟着:“寂寞呀。”与别人谈话也是颠三倒四的,整个燥热的夏季她都是这种样子,大家都觉得她一反常态,对谁都不感兴趣了。我知道她在等,等第一场秋雨的降落。凉爽的秋风刮来,邻居又会摆出那把竹躺椅,躺在那上面注视过路的行人,像兔子一样奔向出事的地点,而她,那时也恢复了走门串户的活动,这种活动既是秘密的又是半公开的。

星期三,炎热像以往一样始终持续着,在密室里躲了一整天的邻居傍晚时分却没有出现。我们一家人正吹着电扇,汗流浃背地吃饭,邻居的妻子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他虚弱得很,从没有这样虚弱过,恐怕不行了,你去看看吧,我完全没主意了。”

我放下碗筷,跟随她走。

仍然是那间用黑布蒙死的密室,邻居歪在一把破烂的靠椅上,正就着灯光看一张地图。他的样子瘦得很可怕,头发胡子老长,脏兮兮的,神态虚弱不堪,身上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那臭味又被电扇搅得满屋子都是。

“这个可怜的人一直这样坐着,”邻居的妻子凑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两天没吃饭。今天他已经虚脱过三次了,一醒来他又坐着不动,我和他说话他根本就不理睬,只管看他的地图,看到晕过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