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雪人

  清晨时分,在兴安岭的密林中,我刚刚从梦境里醒转,山河之美便透过黎明的曦光扑面而来:举目所见,河流和群山全都被大雪覆盖,红与黑,牲畜与人民,怨憎会与爱别离,世间物事无一不像在母亲怀中哭泣过的孩子,安静,沉醉,不作抗辩,不发一言。

  唯有在近处的密林中,些微的动静依然在证明世上的生机从来未曾消失:风吹过来,树枝几乎是不为人知地摇晃,一大截枝上的积雪终于坠落了下来;几只鸟雀像是从树洞里钻出来的,试探了一会,终于飞抵我所居住的木刻楞窗台前,啄了几粒碎玉米,再轻轻地啄着我的窗玻璃;还有那只驯鹿,轻悄地前来,兀自站在雪地里,一身清澈,温顺地看着屋子里的我,一时之间,我和它,就像一场约定里的彼此。

  ——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天了,每天天一亮,它就会准时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

  说起来,它和我几乎已经能算作是朋友:为了写一本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写得出来的书,我住进了这家堪称人迹罕至的度假村,度假村出门往西,有一个鄂伦春人聚集的村落,听说是因为近些年兴安岭开始禁猎,他们这才无奈地迁居至此。在度假村消磨了十多天之后,一如既往,我仍然未能写出一个字,而天上的大雪没有一天休止,时间长了,我反倒不以为耻,甚至去和鄂伦春村落里的孩子们一起堆起了雪人。说来也怪,每回和孩子们堆雪人的时候,那只驯鹿都会像此刻一样前来,也不走近,隔了一点距离,安静地站立,长时间地凝视着我和孩子们,一步也不肯动,眼睛里却分明散发出了某种热切之光,就像是羡慕,想要来到我们中间,跟我们一起堆雪人。

  哪怕我走上前去,来到它的跟前,它也毫不惶恐,面对我的抚摸,它渐渐地仰起了头,嘴巴里呼出的热气在雪幕里弥散,轻微的鼻息冲撞我的手掌,就像一只蜻蜓落在了荷叶上。我早已经知道了它的来历:它不是别人,而是鄂伦春村落里仅剩的最后一只驯鹿。孩子们早就对我说起过,天降大雪之前,它还有个同伴,头上的角甚至比它的更美,只可惜,雪季刚刚开始,同伴便失足掉进了河中的冰窟,就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虽说鄂伦春孩子们几乎全都对我表达了祝贺,一再对我说起被驯鹿青睐是件多么吉祥的事,但是,我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不过是初来乍到,这只驯鹿为何就偏偏弃他人于不顾,却终日里跟着我呢?

  是啊,它和我,几乎已经算得上如影随形,就像现在,大清早的它就来了,固执地等着我现身,我也别无他法,只好起身,在屋子里找了一点它能吃的食物,随即便推开木刻楞的门给它送了出去。雪幕密不透风,转瞬之间,我已经变作了一个雪人,这时候,它吃完了食物,将身体一点一点往我的身上倾靠,我大致明白它的意思,便伸出手去抚摸它,果然,一股暖意缓缓生出,等它再看我时,眼神里便满是某种欣喜的孩子气了。

  一般说来,每回它来找我,消磨一会之后,它就会独自离开,不知在哪里巡游一阵子之后,不管我在哪里,它又会准确地找到我,一天下来,总归得如此反复好几次。但是今天却不同往日,它迟迟不肯走,好不容易在我的催促声中回返了几步,却又原地站住了,看上去,非但不想走,反倒是召唤我跟着它一起巡游的样子。我当然不会随它前去。虽说结果无望,但我还得在桌子前面坐下,去写那本注定无法写出的书。所以,我决定不再理会它,转身回到了木刻楞之中,透过窗玻璃,依稀看见它站在远处仍然未作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