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惊恐与哀恸之歌(第2/4页)

  更坏的消息还在后面:地震之时,这个女孩子的哥哥,正在从碧口到县城的一辆货车上,先是被乱石击中,再也没有活过来,紧接着,又被一面垮塌的山坡彻底掩埋了进去,而道路必须抢通,三天两天,根本就收拾不完这座崩溃之山。于是,救援的队伍只好从邻近的山坡上运来土石,在货车被掩埋的地方铺出了一条新路,非得要等上几天,等到情形稍微好转,她哥哥的尸体,才有可能从这条新路底下被拽出来。

  我看见她时,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她的身体仍然还在颤抖不止,不断有人走过去,围住她,拉扯着她,要她去喝口水,或是吃上一个馒头。她体察到了人们的好意,红着脸,局促地推辞大家的好意,她终究还是说不出话来,一个年迈的妇女,扑过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也不说话,死命往前走,好像是要把她带回家。就是这刹那之间,她惊呆了,或许是之前受到的惊吓再度发作,或许是她根本就从骨子里抵制着这发自肺腑的哀怜——一旦接受了这哀怜,哥哥便是千真万确回不来了——她突然就含混不清地叫喊起来,抽出被攥住的手,发足便往前奔跑,没有人知道她会跑向哪里,但是人人都知道,无论她跑到哪里,她从现在开始要度过的,注定又是无望的一日。

  需要一尊金刚,怒目圆睁,至少喝断不肯休歇的雨水;如果可能,还需要另外一片世界,扑面而来,盛住此一尘世里漫溢出去的悲哀,除非特别的变故,我们来的时候,高楼山下的文县并没有太多眼泪。我问过旅馆老板,你的窑场塌了,你的蜂窝煤厂也塌了,即使最后的一点家业,这间旅馆,崩塌也在指日之间,你为何还能摆开八仙桌来招待过路客?当此之际,怨怼应该被菩萨允许,痛哭不仅是必须,它更是天理,你为何还能坐在哀戚的人身边,记起一两个笑话,笨拙地讲出来,直至他们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第二夜,我们的另外一车货物也运抵了文县,旅馆老板陪我们前去卸货,凌晨三点,他竟然对我说起了他的心,“谁知道这是怎么了?”他说,“心里全都空了,性命是还在,几十年的身家全都完了,不瞒你说,心里不光发空,还发黑,觉得活下去干什么,干脆再来一场大点的余震,趁我睡着了来,不光我死,还有我放不下的人,全都死了算了。”他说,这些天,他甚至想劝说他的妻子放弃持续了十年的吃斋,“要是菩萨有眼,我们怎么会遭这么大的罪?”他也在想,这场地震结束之后,他要不要带着家人远走高飞,让债主们再也找不到;他还说,以前再好的道理,再好的规矩,他现在都想给它们一耳光,一句话,不信了,现在就想恨个什么,人也好,畜生也好,要是让我恨得起来,弄不好,我心里还要好过些。

  天气寒凉,潮湿而蜿蜒的长街之上,注定在黑夜里消磨的人们燃起了火堆,零星的行人奔着火堆围聚过来,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座分散的、小小的乌托邦,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缺吃少穿的乌托邦;回去的路上,旅馆老板突然问我,他的那些杂念,究竟是对还是错,我全然无法作答。一个真切的疑问也在愈加逼近我——可以断定,天一亮,他又会拎着水壶,笑呵呵地出现在郁郁寡欢的人群中间;同样可以断定,那些杂念、撕缠和折磨,照旧还会与他如影随形;世间之事,总归逃脱不了有无,逃脱不了是非和善恶,有在左边,无便在右边,善在左边,恶就定然是在右边,那么,到底是怎样一种机缘,从天降下,施加于人,让本能、火堆和拎着水壶的手不越雷池,一直停留在灾难的左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