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青见甘见

  樱花盛放之季,最惊人心的,是收场。其时是离别的时刻,花瓣们急促坠下枝头,半空里红白厮磨,落地之后,已是层层翻覆,偏偏有不驯服的魂灵,在微风里辗转,不肯加入沉睡者的阵营,看上去,就像是都有话要说。

  沉睡的说:来也来了,死则死矣,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多一言?辗转的却说:一年里,这一日最是陡峭,生出了最多漩涡,你一定要束手就擒,甘愿被裹挟进去,化为齑粉,再引火烧身。

  这收场的一日,是指望变作了现实,不管来自何处,它都是真切的施舍;又因为不似寻常的绚烂,它就像从来不曾存在。所以,应当将这一日从三百六十五日里抽离,作那第三百六十六日,好似日语里的“花见”一词,不是说的赏山茶赏杜鹃,它单单说的是赏樱花——唯有见到樱花,才算是花开了。实在没有办法:我们的好多字词,都是在日语里明心见性。

  我要说的,并不是樱花,而是四年前的青海与甘肃之行:自兰州租车,沿河西走廊前行,过了乌鞘岭和胭脂山,再越漫无边际的沙漠与戈壁,直抵敦煌;之后,经大柴旦和小柴旦,进了德令哈,再翻橡皮山和日月山,遥望着青海湖继续往前;最终,过了西宁城和塔尔寺,历时一月之后,我重新回到了兰州。

  一路所见,虽说都是些只言片语,我好歹记录了下来,今日再看,并且整洁它们,只是时过境迁后的惋惜,我注定不会再有这样的行旅:一路狂奔,欲辩忘言,却想刺入河川花草的内里,触及庞大世界的玄机;也被玄机笼罩,恨不得消失在神赐的漩涡里,一去永不回,就此碎骨于闪电,断魂于雪山。

  是啊,这是应当从我注定庸常的生涯里抽离的时光,见了甘肃,再见青海,见了戈壁,再见羔羊,这青见甘见不是别的,就是刻在我魂魄里的迷乱“花见”——

  风与河。从小宛到布隆吉,我一直在被暴风驱逐、追赶和裹挟,举目所见,少有人迹,这便是暴风里的安西县,它的内部终年翻腾,如果站在祁连山上往下看,它却只能成为看不见尽头的荒漠和戈壁的一部分,所以,它首先是一个有口难辩的被告,又像是自绝后路的孤儿。

  即使远在汉唐,这座沉默之城便陷落在了如此暴风里:无论树木还是行人,是柴垛还是牲畜,一年四季里,大多数时间都是身形踉跄,不由自主,如果我不是行经此地,而是生葬于此,我怀疑我要在亲近神灵之前先认定了宿命:“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离窘迫如此之近,离徒劳如此之近,但是,所谓宿命,并非只是躲闪和顺受,它也可能是抵挡和奔涌,唯有荒棘与繁花同生,方能算作是有血有肉的宿命,若不如此,便不值一顾。就像安西县里的疏勒河,唯有一意孤行,它才能弃暴风于不顾:和几乎所有的河流都不同,它的流向并非是自西往东,而是由东往西,直至深入新疆。黄昏里,我经过疏勒河大桥,桥上桥下,四野里仍是空无一人,时间似乎停止了,满世界仅剩的两样生机,一是暴风,再是缓慢向前的河水,不由得人不信:这果真就是大唐的西域,玄奘踏足过的地方。

  我虽不是信徒,却也在寡言的决绝里见证了慈悲。事实上,过了安西,风暴更激烈,荒漠更广大,疏勒河终将迎来断流,但是,慈悲就在奔流当中,就在与更多风暴和荒漠的遭逢中,哪怕它是死于它们,就像人间的玄奘,还有西天的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畏惧产生了。除了在疏勒河上,还有在前往戈壁滩的时候:越往戈壁深处里去,之前隐约可见的月光就越昏暗,渐至于无。暴风和尘沙几乎将我抹消,突然,从风声里传来了整个世界的声息:有人初生,有鬼号哭,有马群狂奔,有城池陷落,其中狰狞全然无法被语言说尽,奇异的是,我竟然丝毫不害怕,因为我已经在乱石沙砾之上看见了巨大的发电风车,风车们就在我身边,绵延百里,不见边际,它们的桨叶急速旋转,似乎是在世一日就绝不止息。于是,害怕在更庄重的畏惧前退避了,是的,我先于害怕,低首在了风车桨叶的呼啸和旋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