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青见甘见(第3/4页)

  二十六日。这一日,是放生的一日,是神灵降临的一日。冻雨自清晨降下,不肯休歇,天气便愈加寒凉,我被冻醒之后,干脆出了投宿的小旅馆,在镇子里转悠,途经一座木桥之时,我遇见了那个俊美且腼腆的年轻喇嘛,他怀抱着一笼野鸽子走过来,远远看去,就像青年时代的释迦牟尼。他告诉我,这笼野鸽子,是他从过路人手里买下的,现在,他要将它们全都放生。

  我跟随喇嘛前去,登上镇子外的山梁,打开笼子,将它们重新送入了天空,却有一只,似乎受到太多惊吓,连续跌落,无法起身。年轻的喇嘛伏低身去,捧起它,先将它放入怀中焐热,又贴着脸亲近,终于,它从喇嘛的手掌里飞了出去。

  “我这是和菩萨亲近呢。”喇嘛用生涩的汉话对我说。见我不解,他又指着那群就在我们头顶上徘徊不去的野鸽子说:“它们,可能是菩萨和活佛的化身啊!”我心里蓦然一震,问他:“你怎么知道哪一个是菩萨和活佛的化身?难道它们都是吗?”年轻的喇嘛稍作沉吟,似乎是在想出合适的汉话回答我,随后,他微笑起来,笑容仍然腼腆,汉话也仍然生涩:“如果它们都是,不是很好吗?”

  正午时分,冻雨愈加密集,我的行路也愈加泥泞、湿滑和艰困,汽车在盘山公路上拼命攀爬的时候,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的山坡上,泥石流正在呼啸而下,不由分说地摧毁着满目树木与青稞。几乎就在同时,尖利的刹车声响彻了整座山谷:我们的汽车突然打滑,再三踉跄之后,终于还是翻倒,左边便是悬崖,如果跌落下去,我必死无疑,但是没有,汽车倒在了右边的岩石上,不再动弹——在生死的交限,我活了下来。

  这一日,在等待救援的盘山公路上,也是在密不透风的雨幕里,直到天色黑定,我都深陷于震惊,头脑里只剩下空白和蒙昧,但是,机缘到了,或早或晚,就在这一日,我要迎来清醒、洞见和正信:神灵不在天庭里,不在供桌上,它们从来就没有打我们的三尺之内离开。这升腾的雨雾,还有拍打翅膀的翠雉,全都可能是它们降临的迹象;和我们一样,神灵也会沦于困顿,需要搭救,你一伸手,它就完成,就在你伸手之际,神变做了人,人也变做了神,欲人欲神,殊难再分;果然如此,偿报的时刻到了,应验的时刻也到了,神迹便要和人心一起显现,就像我:清晨才去放生,不过午后,就被留下了性命。

  闪电与暴雪。一生中,我还会再遇见如德令哈这般的大雪吗?这大雪里藏着黑暗,漩流重重,自成楼宇和洞窟,将那群山、河流及至世间的一切全都隔离在外。置身其中,除了看见狂暴、浩瀚和诡谲,再也一无所见,因为雪在,一切都不在了。

  在柴达木河边,我下了车,去后备厢里取出行李,准备添加衣物,可是,当我站在雪幕里,摸黑一般抓住了衣物,转瞬之间,我却看不见汽车了,它明明就在我身边,我伸手便可以触到,但我就是看不见它了。这时的我还懵然不知:这场大雪要从德令哈下到日月山,整整三天里,那个生老病死和花鸟虫鱼的世界消隐不见,我将在一个从来不曾踏足的世界里东奔西走,又寸步难行。

  没有其他,唯有弥天大雪可以作证:这静止和白茫茫的千山万水该有多么的好。

  就像是:每个人的眼睛都瞎了,每头牲畜的眼睛也瞎了,但是,万物都好好的,因为我们瞎了,不去侵犯,也不去役使,少得可怜的庇护也就来临了,万物蒙福,躲进庇护,在喘息里得到了养育;当此天地不分之时,当此言语无用之际,欲望和苦楚被包藏起来,不堪和耻辱被包藏起来,那折断过的损伤过的,一夜之间被暴雪治愈,再也不露端倪;无论是黝黑的铁轨,还是枣红的马匹,谁要是从白茫茫里现出了身形,谁就是可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