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样的真实”和“二手的虚无” 与魏天真的对话之二(第2/7页)

不过,我能够理解朋友们的说法。十年以前,著名知识分子随农妇下乡,这样的情节的确容易让人觉得不真实。尽管我已经做了某种处理,比如将事情处理得亦真亦幻,好像是生活中真实发生的,又像是某种意念或者幻觉,但人们还是不愿意接受。但是,十年以后,当我们社会发生了一系列真实的变革之后,到了今天,我想读者可能会有另外的感受,觉得这样的情节很真实。我自己就听一些朋友说过,说以前觉得不真实,现在好像变得真实了。哈,好在小说不仅仅是写给十年以内的读者看的。关于加歇医生,我自己的感受是,人到中年以后,我更觉得他仿佛是我自身的一部分。

问:“以前觉得不真实,现在好像变得真实了”,这真是令人振奋的消息呢。一则说明这个小说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你倒是认真地想想,好多火爆得不得了的小说不是两年不到就无声无息了;二则证明鄙人相当有眼光不是?不说这个。我关心的是你说的人的生活中“更深层的一面”。我觉得,我们心里的一些东西,是自己不能、不敢或不愿意面对的,就把它强按下去,从此当真没有了,有的按不下去,也只在心里头,绝不示人,或者视而不见。这些都是真实。当能够面对它、承认它的时候,我就比较成熟了。我们的社会文化环境使我们比较习惯于说一套、做一套,习惯于道貌岸然,作家揭示“更深层的一面”时,不是不真实,而是异样的真实——反而叫人不适应。

答:作家这个职业,其实有相当不舒服的一面:他要经常去面对生活中残酷的地带,人性中黑暗的角落。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所谓的“更深层的一面”就是残酷和黑暗。我是想说,和美好与光明一样,这些也都是作家需要去探究的问题。更要命的是,当作家去书写人性的黑暗的时候,他首先还必须以自己内心的黑暗为依据。这个时候,作家既要“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既要进得去,又要跳出来。推而广之,我所理解的写作,就是既能够贴着自己的经验去写,又要与一己的经验保持距离。从阅读上来说,这也给读者提供了“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可能。我想,这样一来,“真实”,“异样的真实”,就不会过于让人仅仅觉得“不适应”。如果读者不适应,那么他也会在对文本所提供的不同的意识层面的比较中去思考他为什么“不适应”,小说为什么要提供这种“不适应”,这种“不适应”对小说,对读者自己有什么意味?如果能达到这样一种阅读效果,作者幸莫大焉。

问:我在想,是不是您所说的“距离”使得小说在整体上看有一种“诗意”,我也很难说清楚,或者可以叫诗性之美?因为仅有真实不能算作文学作品,更不能因为有了异样的真实就是优秀的作品。表现残酷和黑暗、丑恶和荒诞的作品有很多,但要真的达到这种“异样的真实”的效果,太难了。针对一些名家近作,有的批评家说反映了作家的暴露癖和窥视癖,还有更过火的言辞,其中虽然有酷评,有炒作的成分,但也不无道理。但,从作者的角度看,他不也是为了挖掘人性的深处吗?显然,他们也是有“距离”的,但是少了点文学性,也就显得不真实。我说的这种诗意,应该是使小说成为“文学”的“文学性”,除了“距离”,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吧?比如,当我们看到加歇身上有那么多那么深的邪恶,又看到他最终在朝阳之中像依偎圣母的圣婴一样,再比如,那个吴之刚,从他的被雪水洗净的身体到他的“凌空欲飞”,这样的一些画面,引人感怀,深深打动读者,除了“距离”,一定还有别的。

答:如果您说我的小说有“诗意”,我可能不会认同,但是如果您说我的小说有“诗性”,我却乐于认同。我模模糊糊觉得,“诗意”和“诗性”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诗性”好像应该是诗学概念,尤其是小说诗学的概念。诗意的浓与淡,多与寡,与小说的好坏无关,但小说的诗性,却与小说的品质高低有着密切关系;小说是否有诗意,很多时候与题材有关,但小说的特性,却与题材无关,至少关系不大。一个毫无诗意的题材,一段毫不诗意的生活,并不影响小说的诗性。您所说的,使小说成为“文学”的那个“文学性”,差不多就是我所理解的小说的诗性。我想,它与前面说的“距离”有关,与“入乎其内”和“出乎其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