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化写作(第2/3页)

李洱:我与你的看法又不一致了,我反倒认为九十年代的文学的贡献就在于注重了那些“即时的、新鲜的”东西。正是因为注重了这些东西,注重了这些尚未被命名的经验,所以它们虽然展示了自己的活力,但却未被人们广泛接受。当然,能被人们广泛接受的东西,它的文学价值反而要打折扣。而且,一个作品被广泛接受,还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就是它被经典化了。但一部作品的被经典化过程,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需要因缘际会,还需要在某一点击中人们的习惯:要么是最大程度的迎合,要么是最大程度的反动。

梁鸿:大部分“晚生代作家”的早期作品,都沉浸在对日常生活意象的描述之中,虽然作者宣称要彻底地进入到个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但是,这种“个人生活”中的人物却并无个性特征,而只有符号特征,所叙述的生活也并非“个人”生活,而是带着强烈的类型性和隐喻风格。这种符号化和类型化的美学特征与作者抛弃人物与生活的历史性和类属性,而只追求普遍人性论、普遍存在场景是分不开的。朱文的作品就有这样非常明显的悖论。

李洱:你认为,这都是因为观念性在起作用吗?

梁鸿:当这种虚无情绪发展到极致时,作家对日常生活的感觉和情绪多陷于重复和平面化,作家在喋喋不休中玩味着生活的丑陋和虚无,虚无的背后是激愤,是恶意的嘲笑,还有恶作剧般的破坏和自虐后的快感、空虚感和乏力感。这些都导致了作品绝对的虚无主义和怀疑主义。

李洱:你举例说明,以具体作品来说明。

梁鸿:比如,作品中常见的两大主题是“金钱”和“性”。作品在传达作家对政治意识形态和道德秩序的批判的同时,却也意外地给时代展示了拜金和享乐的魅力。这恰好从另一侧面迎合了市场和大众的需要,这是虚无主义的必然尴尬。

李洱:哈,对“金钱”和“性”津津乐道,就不能说是绝对的虚无主义。迎合大众和市场,反而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主旋律,那是主流意识形态。不过,我还得说一句,写金钱也好,写性也好,这本身没有问题。为什么不能写性,不能写金钱?当然可以写。

梁鸿:我的意思是说,这种写作使得“日常生活”所具有的逃逸和叛逆的价值变得暖昧不明。因为缺乏对理想的追求,主人公对一切总是无所谓的态度,最终,在迷惘中屈从现实,屈从于“性”的惯性与虚无之中,而文本所有的叙述也都指向一种犬儒式的精神退缩。这种精神退缩与整个时代的道德虚无感一起,催化出更加欲望化、狂欢化和虚无化的当代文学景观。

李洱:哦,梁鸿,我必须亮出我的一个基本看法了。我得说,这不是九十年代文学的错,不是你所说的“晚生代作家”的错,不是日常生活诗学的错。你稍微检索一下,写金钱写得最厉害的是谁,写性写得最暴露的是谁。我想,除了网络作家之外,或许就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一些作家。你对此一定要做出准确的分析。但不管是谁在写,我想对欲望化的书写没错,对虚无的书写也没错,如果那确实对九十年代以后中国的精神状况进行探究的话,我反倒觉得很重要,真的很重要啊。如果翻看世界文学史,你还可以发现,除了极个别的适合中学生阅读的作品之外,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品,其主题都是消极的,人物也都是病态的,而且好多时候越是病态,小说越是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充满着黑暗的启示。这是文学的基本事实,也是文学特有的宽容,甚至可以说是文学存在的重要理由。偏执、抑郁、冲动、易怒、疯狂,包括色情、厌世、颓废,文学都没有理由回避,只要它们对你构成问题,只要你绕不过去,它就是真实的,它就是日常生活的主题。所有这些,如果它们确实构成了当代文学的景观,那我要说,与其说这是文学的问题,不如说这是时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