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鸡毛(第4/5页)

“开窗与室温”导致的又一轮冷战尚在持续中;这时,柯尔斯滕接到了随伴侣住在波兰的好友汉娜打来的电话,询问“状况”如何,她的所指自然是婚姻(已满一年)。

柯尔斯滕的丈夫正在最大限度地抵制妻子对于新鲜空气的诉求,他身穿大衣,头戴羊毛帽,蜷在屋子的一角,还盖着羽绒被,一副孩子气的自怜自艾。她刚刚还叫他大块头杰茜来着,这也并非第一次了。

“很好。”柯尔斯滕回复说。

不管人际交往如何崇尚坦率豪爽,若要承认自己可能——尽管有太多的机会反思和尝试——所托非人,却仍然是颇失颜面。

“我和拉比在一起,今晚很清静,正在看书。”

实际上,对于两人究竟该如何相处,拉比和柯尔斯滕也并无终极真理。他们的心情在不断转换。单一个周末,他们就可能从恐惧、孤单到充满赞美,从渴望到厌恶,从冷漠到狂喜,从恼怒到温情脉脉。为了给他人一个中肯的结论,不论让这种转换停在哪一种状态,都可令这种坦承存在风险,因为事后看,它反映的也不过是某一时刻的心态,悲观的言论总是压制着乐观者,占据上风。

只要一直确保争吵不为外人所见,柯尔斯滕和拉比便不用决定,他们之间的状态,究竟有多好,或多糟。

奇怪而无奈的是,不温不火的婚姻,从来都是被忽略的话题。那些频频吸引眼球的,均是极端的案例——或完美情侣,或谋杀惨剧——所以,面对孩子气的愤怒、午夜的离婚威胁、愤懑不语、摔门而去,以及日复一日的粗心大意和冷酷无情,着实难知我们该给予怎样的立场,我们在遭遇如何的孤独。

理想状态下,艺术会提供人们给予不了的答案。这甚至可能是文学作品的主要意义之一:它能告知我们,何种群体太过守旧而让人无法探索。富有价值的书籍应该会让我们带着释然和感激,去思考作者为何如此透彻地了解我们的生活。

然而,有关持久婚姻的现实意义,往往因为遭遇社会大众或艺术作品的遗忘,而不了了之。因此,我们会想象自己的局势,会远远糟于其他夫妻。我们不仅不快乐,还会误以为自己的不幸在以畸形而罕见的形态具体呈现。于是,我们最终会认为,那些纷争并非证实了自己的婚姻本质上在符合预期地运转,而是代表着自己犯下了罕见的根本性错误。

有两种灵丹妙药,可令他们不必持续为痛苦缠绕。第一种是糟糕的记忆力。到了周四下午四点,谁还记得前晚在出租车里为何发火!拉比知道它与柯尔斯滕略带轻蔑的语气有关,而且对于他认为早些下班毫无必要,她表现出了不屑,也不领情,但冲突的具体轮廓,因为清晨六点透窗而入的阳光、电台里介绍的滑雪胜地、挤爆邮箱的工作邮件、午餐时的笑话、筹备会议的忙碌和针对网站设计召开的两小时会议,如今已经变得模糊。所有这一切,补救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其效果和一场成熟、坦率的讨论相去无几。

第二种药方更抽象些:考虑到宇宙的浩瀚无垠,要一直保持怒气咻咻,并非易事。宜家事件几个小时后,大约下午三点左右,拉比和柯尔斯滕出发去爱丁堡东南部的兰默缪尔丘陵。这次徒步是很久前就规划的。起初他们还闷不作声地生气,但是渐渐地,大自然——不是以它的同情,而是凭借无动于衷——把他们从各自的愤怒中解放了出来。奥陶纪和志留纪时期的沉积岩造就了(大约在宜家创立之前四点五亿年)这连绵的丘陵,它漫无止境地延展至远方,并强烈地提示他们,那场事后依然盘踞他们脑海的争吵,在这宇宙秩序中,实为小事一桩,与这自然景观所见证的亿万年相比,压根就不值一提。云层在地平线上飘移,根本不会停留片刻,去研究一番他们受伤的自尊。没有任何人或事会在乎、理会:盘旋在前方的鹬一家不在乎,白腰杓鹬、半蹼鹬、金鸻或草地鹨也不在乎;忍冬、毛地黄和风信子不理会,费尔科罗奇森林边那三只严肃专注地盯着一片罕见的红花草的绵羊也不理会。大半天里都在感受着对方蔑视的拉比和柯尔斯滕,此时因为生命中领略到的无边浩瀚,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从而得以解脱。一种远比他们强大的、非同寻常的力量在点明他们的微不足道,他们因而更愿意对自己的微不足道付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