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恋(第2/3页)

他们仨一边在起居室用着晚餐,一边看一档智力竞赛的电视节目。沿楼梯而上的墙上,整齐地挂着镶金画框,那些是柯尔斯滕幼儿园时的画作。过道处摆着她的洗礼照片;厨房里有她身穿校服的肖像画,那时她七岁,牙齿稀疏,模样敏感。书架上有一张她十一岁时的海滩快照,她穿着T恤、短裤,骨瘦如柴,头发蓬乱,满脸无畏。

她的卧室,几乎还保留着她去阿伯丁[3]学习法律和会计学之后的模样;衣橱里挂着一些黑色的衣服,书架上堆着皱巴巴的平装教材。在一本企鹅版的《曼斯菲尔德庄园》[4]里面,少女时代的柯尔斯滕这样写着:范妮·普莱斯[5]:最平凡之人的美德。存于床下的一本相册里,有一张偷拍的她和父亲的合影;他们站在克鲁登湾[6]的一辆冰淇淋车前。那时她六岁,一年之后,父亲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家族的说法是:一天早晨,结发十年的妻子去学校上课后,柯尔斯滕的父亲收拾了一个小手提箱,然后不辞而别。他惟一留下的,是玄关桌上的一张小纸条,潦草地写着“对不起”。之后,他在苏格兰四处游荡,给一些农场打短工,与柯尔斯滕仅存的联系,便是每年寄张贺卡和一份生日礼物。十二岁那年,她收到一个包裹,那是一件九岁孩子适穿的羊毛衫。柯尔斯滕将它退回到卡马赫莫尔的地址,并附上一张纸条,直言不讳地说,她希望寄件人早上天堂。自此,他再没来过只言片语。

他的离去,如果意在另一个女人,那么这只是背叛了婚姻。然而他的抛妻弃子,只为能孑然一身,能更安然独处,甚至都懒得以令人满意的理由来粉饰动机——这种抛弃,更深刻、更抽象,也更具毁灭效应。

柯尔斯滕躺在拉比怀里,讲述着陈旧往事。她双眸通红。这,是他爱的她的另一部分:一个能耐超群者的脆弱。而她,也同样如此感受着拉比——在他的故事里,可以述说的悲伤也不在少。在经历了充满宗派暴力、满眼路障和夜宿防空洞的童年之后,十二岁的拉比和父母离开贝鲁特,前往巴塞罗那。可是,在那儿的旧码头附近的公寓里安居不过半年,他母亲就开始腹痛。她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竟是肝癌晚期;这种晴天霹雳,摧毁了她儿子对于万物永存的信念。三个月后,她就离开了人世。不到一年,他父亲就再婚了,娶了一个感情疏远的英国女人;现在他们住在加的斯[7]的一套公寓里,过着退休生活。

柯尔斯滕渴望穿越数十载,去安抚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她惊讶于这份渴望的强烈。她不断去回想拉比和母亲在她去世前两年拍的那张合影,那是在贝鲁特机场的停机坪,他们身后是一架汉莎的喷气式飞机。拉比的母亲飞亚洲和美国的航线;当儿子在家中翘盼时,她尚在为飞机前舱的富商们整备餐食,确保他们的安全带得以系紧,端茶递水,笑颜迎人。拉比记得,每逢该她回家的日子,他会过于激动,几近呕吐。她曾在日本给他买桑葚树纤维做的笔记本,还从墨西哥为他带回阿兹特克厨师的彩绘雕像。人们都说,她长得像电影明星罗密·施奈德[8]。柯尔斯滕的爱的中心,是一种期许,期许将源自拉比长埋心底、几乎从未提及的失落感的那份创伤治愈。

当爱人最终领悟我们,相比于其他人或甚而比我们自己,都更领悟我们混沌、尴尬和耻辱的那些部分时,爱便达至巅峰。另有人知晓我们、同情我们,并谅解已被洞悉的那个我们,这奠基了我们全身心的信任与给予。爱,是对于爱人洞察我们那迷乱、焦虑的灵魂的一份感激之情。

“你又进入了自己那种‘愤怒、羞愧却又冷静’的模式。”一天晚上,拉比在一个租车网为自己和四个同事订了一辆中巴车,网页却在最后一关卡住;他不确定是否预订成功,可有从他卡中扣款。“我觉得你应该尖叫,爆个粗口,然后上床来。我不会介意。明早我可以致电租车的地方,帮你问问。”她总能精准地洞察到,他无力表达自己的愤怒;她认识到,他在把困难转化成一种麻木和自我厌恶。她可以辨识并描述他以何种形式表达自己的狂怒,却又不致羞辱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