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第4/10页)

奈尔曾经是一个对她无所求的人,一个将她的方方面面全盘接受的人。现在奈尔想要一切,都是因为那件事。对秀拉来说,奈尔是第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她知道名字的人,也是和她一样看到了生活的狭隘之处而将其扩展至极限的人。现在,奈尔成了她们当中的一员,成了那种蜘蛛中的一只,只想着该怎么织下一圈网,在阴暗干燥的角落里吊在自己吐出的蛛丝上,唯恐自己会掉下去,却不在意下面有毒蛇在吐信子。它们的眼睛紧盯着闯入蜘蛛网的不速之客,却看不见自己背上的钴蓝色,对奋力穿透它们身体上每个角落的目光一无所知。一旦为蛇的吐息所触及,它们就成了受害者,而且自知该如何扮演这一角色(就像奈尔知道作为一个被背叛的妻子该怎样表现)。但是自己坠落,噢不,那需要——要求——创新:想在跌落后意识清醒或保住一命,必须知道怎么动翅膀、怎么固定腿,最重要的是怎么彻底顺着向下的力道飞行。但保住一命可并不是她们——现在又加上奈尔——想要的结果,那样太危险。现在的奈尔属于这个镇子和镇上的那一套生活方式。她把自己交给了他们,他们的舌尖轻轻一弹,她就会被赶回自己那个干燥的小角落,高高地粘在自己所吐的蛛丝上,远离下面的毒蛇和坠落的惨剧。

当奈尔表现得与其他女人一模一样时,秀拉感到了一丝震惊和更深的伤心。和她对纳什维尔、底特律、新奥尔良、纽约、费城、麦肯和圣地亚哥的厌倦一样,奈尔则是让她在漂泊中回到梅德林的另一个原因。所有这些城市都住着同样的人,动着同样的嘴,出着同样的汗。那些带着她从这些城市中的一个去另一个的男人都熔铸成一个巨大的形象:同样的爱的语言、同样的爱的欢娱、同样的爱的冷却。无论何时,只要她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引入他们的日常生活或未来计划,他们就会蒙上眼睛。他们教会她的只有情爱的伎俩,他们和她分担的只有忧虑,他们给予她的只有金钱。她一直在寻找一个朋友,在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个情人不会是一个同伴而且永远不可能是。她也发现,没有一个人能够成为她努力探求、伸出不戴手套的手去触摸自己的翻版。那种人只存在于她的情绪和幻想之中,而如果只能这样,她决定把自己赤裸的手伸向它,发现它,并且让别人也像她这样与自己亲密无间。

在某种意义上,她的古怪、她的幼稚、她对与自身对等的另一半的渴求都是百无聊赖的想象的结果。假如她会绘画、泥塑,懂得舞蹈的规矩或是会拨弄琴弦,假如有什么可以发挥她那惊人的好奇心和使用比喻的天赋,也许她早已把她的好动和耽于幻想转化为能够满足她所渴求的一切的行动了。正如那些找不到艺术形式的艺术家一样,她变成了危险人物。

她有生以来只说过一次谎——就是告诉奈尔她把伊娃赶出去的原因,而她能对奈尔撒谎是因为她在意她。回到家乡之后,她无法和别人交谈,因为她无法说谎。她无法对那些老相识说:“嘿,姑娘,你看起来真不错。”因为她眼睁睁地看到岁月的煎熬已经让她们的颧骨蒙尘,昔日曾向着月亮大睁着的眼睛如今变得肮脏而迟疑,时时露出小心翼翼的忧虑神色。她们生活的天地越狭窄,臀部就越肥大。那些嫁了人的女人已经把自己封在浆洗过的棺木之内,身体两侧满是别人剥去皮的迷梦和骨瘦如柴的悔恨。那些没有男人的女人像针尖已经被酸腐蚀了的针,只剩下了永远空荡荡的针眼。那些有男人的女人,她们呼吸中的甜蜜早已被炉子和水壶榨得涓滴不剩。她们的孩子就像无关痛痒而又暴露在外的伤口,那种贴身的疼痛不因与身体血肉分离而有所减轻。她们看看世界,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孩子,再看看世界,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孩子。而秀拉知道,那双清澈而年轻的眼睛就是她们没有拿刀划过咽喉弧线的唯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