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第3/4页)

走进一座小镇时,太阳已经当头高照。他沿着有阴影的街道走过几片街区,就来到了小镇核心地带——这里秀丽安静、规划整齐。

他精疲力竭,两脚生疼,于是坐到马路边脱下鞋。他闭上眼睛不去看自己的双手,胡乱摸索着去解高帮鞋上的带子。护士把鞋带系成了双扣,就像人们给孩子系鞋带那样,已经很久不习惯操作复杂东西的夏德拉克解不开。他的手指不听使唤,指甲总从结扣处滑脱。他同一种升腾而起的歇斯底里苦斗着,那不仅仅是急于放松一双疼痛的脚而引起的焦虑;他的整个生命都寄托在解开鞋带上。突然间,他没有睁开眼睛就哭了起来。二十二岁,浑身无力,燥热不堪,心惊胆战,不敢承认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他没有过去,没有语言,没有部族,没有来历,没有通信录,没有梳子,没有铅笔,没有钟表,没有手帕,没有毛毯,没有床铺,没有罐头起子,没有褪了色的明信片,没有肥皂,没有钥匙,没有烟草袋,没有脏内衣,而且没有任何事、任何事、任何事可做他确切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有双不听使唤的庞然怪手。他坐在中西部一座小镇的马路边无声地啜泣着,想知道窗户在哪里,河流在什么地方,还有那就在门外的轻柔的话音……

透过泪水,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和鞋带缠在一起,开始还在试探着,后来就飞快地动起来了。每只手上的四个手指都编入了织物的纹理,交缠在一起,曲折地从扣眼中穿进穿出。

警察驾车赶到时,夏德拉克正被一阵令眼前发黑的痛所煎熬。几个警察把他的双手从他认为会永远纠缠成一团的鞋带中拽出来,他感到舒服多了,可头痛仍然没有减轻。警察把他带到监狱,记下流浪和酗酒,把他关到一间牢房里。夏德拉克躺在折叠床上,头痛得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盯着墙壁。在这种极度的痛苦中躺了很久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一行用油漆刷出的命令:“滚你妈的!”他研究着这组词句,头痛反而慢慢减轻了。

就像月光悄悄潜入百叶窗,一个想法潜入了夏德拉克的脑海,想看看自己面孔的愿望再次出现了。他四处寻找镜子,找不到。最后,他慎重地将双手置于背后,向抽水马桶走去,往里面瞟了一眼。马桶里的水被阳光照得明一片暗一片,什么也看不出。他回到床边,拽过毯子蒙住头,让马桶里的水暗到能照出他的影子。在那片水里,他看到了一张严峻的黑人面孔,这个如此绝对、如此明确的黑人面孔让他大吃一惊。他的内心始终隐藏着一种脆弱易变的想法,他认为自己不是真的——他根本不存在。但当那张黑色的脸以不容争辩的存在向他致意时,他别无所求。大喜之下,他甚至冒险松开毯子一边,看了一眼他的双手。两只手在那里一动不动,亲切地在那里,纹丝不动。

夏德拉克直起腰,回到床上。躺在那里,他睡了新生命开始后的第一觉。这一觉比医院的药片更香,比果核更深,比秃鹰的翅膀更稳定,比鸡蛋的弧线更安静。

治安官透过牢门上的铁栅看着这个头发纠结在一起的年轻人。此前,他仔细研究过这个犯人的档案,叫来了一个农民。夏德拉克睡醒后,治安官把档案还给他,并把他从后面送上一辆大车。夏德拉克坐上车,不到三小时就回到了梅德林,因为他距离他的窗户、他的河流和就在门外的轻柔声音不过二十二英里之遥。

夏德拉克坐在大车后面,靠在装满了葫芦的口袋和高高堆起的南瓜上,开始了他为期十二天的意在梳理过往、重构焦点的挣扎。他想为恐惧腾出空间,从而控制它。他嗅过死亡的气味并且对它感到恐惧,原因就在于他毫无心理准备。让他恐惧的并不是死亡或垂死本身,而是二者的不期而至。想通这一切以后,他忽然灵机一动,设想如果一年中只把一天投入对死亡的恐惧,大家就能摆脱它,在剩下的时间里就会感到安全自由。就这样,他创立了国家自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