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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勺子拿起来,我说。你这样没意义……”那个护士伸手到毯子下面去摸夏德拉克的手腕,想拽出那只怪手。夏德拉克猛地往回一抽,撞翻了小推车。他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竭力想甩掉他那些骇人的手指,却把那个护士打倒在邻床上。

当人们给夏德拉克穿上拘束衣时,他反而感到轻松和感激,因为这样一来他的双手终于被掩盖起来,不管有多大,总算不会再长了。

他被人们用带子捆在小床上,陷入了沉默,竭力想把头脑中松散的绳扣系紧。他发疯地想看到自己的面孔,并把这张脸和“当兵的”这个字眼联系起来——那个护士(还有帮忙绑他的另外几个人)就是这么叫他的。他想,“当兵的”或许是一种秘密,(此处的士兵“private”的另一个含义为“私下的”。)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看着他,把他叫作秘密。况且,既然他的双手会像刚才那样疯长,他的脸又会变成什么样呢?恐惧和渴望把他折磨得够呛,于是他开始想些别的事。也就是说,他任凭自己的记忆随便滑进往事的任何一个洞口中。

他看到了一个面向河流的窗口,他知道河里满是鱼。有人就在门外轻声说话……

夏德拉克早期的狂躁症发作时,医院工作人员正在制订一份关于在高度危险地带疏散病员的备忘录。这就必然需要一些空间。夏德拉克的狂躁或者说优先权让他出了院,还领到二百一十七美元、一整套衣服和一些相当正式的文件的副本。

迈出医院大门时,大地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他: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边缘被修整过的草坪和笔直的人行道。夏德拉克看着那一条条水泥路,每一条都清晰地通向某个人们想去的方向。所有水泥路面与绿草坪之间都没有篱笆,没有警示牌,也没有其他障碍,人们可以完全无视整洁地铺展的小石子走向另一条路——选择自己要去的方向。

夏德拉克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下停住脚步,抬头望着悲怆而又无害地摇摆着的树梢,这些树的根都扎得极深,不会对他构成威胁。只有那些人行道让他感到不安。他把重心在双脚换来换去,琢磨着怎样才能避开水泥路走到大门口。正当他在为自己设计一条路线时——在哪里必须跳一下,在哪里又要绕过一丛灌木——一阵哄笑让他吃了一惊。两个男人正走上台阶。接着,他又注意到周围还有许多人,要么他才看见他们,要么就是他们刚刚显形。他们都是些薄片,像纸娃娃般飘下人行道。有些人坐在轮椅上,由另一些纸片人在后面推着。每个人都像在吸烟,他们的四肢在微风中弯成弧形。要是来一阵大风,他们准会被高高吹起,也许会就此落在树梢上。

夏德拉克决定冒险。走了四步之后,他已经到了通向大门口的草地上。他始终低着头,不去看那些在四周左旋右转、前俯后仰的纸片人,这样一来就迷了路。抬起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与医院主楼隔一条铺好的人行道的一座低矮的红房子前面。一阵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香甜气味让他想起了一些痛苦的事。他向四周张望,想找到大门,这才发现拜刚才在草地上走过的曲折路径所赐,他已经站到相反的位置了。矮房子的左边是一条砾石车道,看起来通向庭院外。他快跑几步,踏上了车道,离开了这个他待了一年多,却只能清楚回忆起八天的避难所。

一踏上公路,他就朝西走去。住院太久使他身体虚弱——走在公路边的砾石上,脚步都不稳。他拖着双腿前行,越走越感到头晕目眩,于是停下脚步喘上几口气,再重新前进。他磕磕绊绊,汗流满面,可他还是不肯擦一下额角,唯恐看到自己那双手。坐在方方正正的黑色轿车里的过路人把他当成了醉汉,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