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水三分妖

杭州美,大半美在西湖,苏东坡说它“浓妆淡抹总相宜”,白居易不想走,说“一半勾留为此湖”,美国人布赖特•威利斯在孤山脚下待了一个月,临走时大哭,写诗道:“离别这妖艳的城市/如同远嫁我心爱的女儿。”建议杭州市政府发给她“好市民奖”。说到“妖艳”,这也是有来历的,南宋志云和尚说杭州不是修道之地,因为西湖太美,“近水三分妖”,要我看何止三分,如果杭州有十分妖艳,那西湖至少要占七分。

每个城市都有它自己的味道,北京偏咸,上海微酸,重庆麻辣,君特•格拉斯说二战时期的德国有一股子洋葱味,我有个和尚朋友说得更绝,他说广州有一股“砂锅炖狗腿”的味道,说得我这个俗家人想笑又不敢笑。

如果说到杭州,我想飘浮在这城市上空的是一种微淡的香味,像花香,像脂粉香,还有一点淡淡的油墨香,据说“鸦片”香水能让人大量分泌肾上腺激素,那么杭州之香,更能引人遐思。

我到杭州赶上个大热天,吃杭邦菜流汗,泡吧流汗,唱卡拉OK也流汗,我的朋友玫瑰水手比我早来半年,谈吐间已经微微地带上了杭州口音,顾盼之间颇有妩媚之态,让我不由长叹:唉,近水三分妖,古人诚不我欺。

◎河坊街上俗仙人

河坊街有上千年了,从“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南宋开始,这里就一直是十里繁华的中心。我在黄昏时分走上这条长街,踩着李清照、姜白石们的旧日足迹,听着岳飞和秦桧听过的琴声,心中有点莫名的敬畏。

路两边多是老字号,老得你只有在小说中才能看得到:孔凤春香粉店,这是一百年前的夏奈尔,古龙在一本小说里形容说是“雪脂妆美人”;万隆火腿店,橱窗里挂着一条条深褐色的火腿,肉香扑鼻,空肚汉闻了不免要流口水;有中药堂,老中医悬丝诊脉,这功夫可不一般;除此之外,还有纺纱店、茶叶庄、旱烟店、梳子店、古董店、瓷器店……南宋的瓷器有烟火气,旧上海的广告画透着沧桑,我是个俗人,鉴赏不了这些,我只有一个目的:吃。

现代社会的饮食文化已经超越了食物本身,更关注环境、情调和文化。河坊街就是这样一条“吃文化”的街,昏黄的夕阳照着路边古旧的楼阁,飞檐如拱,灯笼和酒旗高挑半空,舒缓的苏州评弹叮叮当当地敲在心头,如果不是旁边熙熙攘攘的人群,真是“不知今夕是何夕”。登清朝的楼,坐明朝的椅,点唐宋流传至今的菜,筷著纷飞,酒碗高举,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跟古人打个照面,这感觉,似乎比龙虾鲍鱼都要美味。

古代说部里经常有这样的描述:找一个齐楚阁儿坐下来,吩咐店家:打两角酒,切二斤熟牛肉。我第一次上景阳冈酒肆时,就有这种感觉。

景阳冈的墙上题着宋江的反诗:“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桌子上用金粉写着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姓名,像是直接从梁山上搬来的;菜单像竹书纪年的竹书,菜名十分古怪,有西门庆口水鸭、潘金莲口水鸡、武大郎烧饼,吃一口鸡鸭,啃一口烧饼,喝一碗武二郎斟的老酒,就如同重读了一遍《金瓶梅》。书中暗表,这酒可非同凡响,色泽澄亮鲜红,喝时酸甜醇和,连我这么没酒量的人都能喝上两口,但要能连喝十八碗,并且用自己的脚走出河坊街,那就可以白吃这一餐。根据老板的说法,武松打虎之前喝的就是它,这酒浑名唤作“三碗不过冈”。

酒足饭饱地下了景阳冈,身上似乎也有了打虎的力气,沿着街慢慢前行,慢慢品味,钱塘人家的骂鸭串和阴阳豆花十分有名。“骂鸭”是关于东方道德的一个古老典故,“阴阳”更是包含天地。《时间简史》的作者,斯蒂芬•霍金来钱塘人家吃饭时,用三角古樽喝了一杯黄酒,豪情大发,用语音合成器说:“我能解决M-理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