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年,秋天很长。一直到十一月份,天气仍很暖和,树叶大都没掉,好好地长在树枝上落满一春一夏的灰尘色泽黯淡。街上一到入夜已经可以看到一辆辆挂拖斗的运煤卡车奔驰而过。大小饭馆都贴出“新添涮羊肉”的招牌,时髦的男女也都换上了一身羊皮或呢子羊绒衫什么的,给人的感觉这个国家的畜牧业还很发达呢。

马林生近来一忙着操办结婚的事情。他和齐怀远决定把两家的房子换到一起,最好是换两套挨着的楼房单元,这样既能照看孩子又能互不干扰。他以平房换楼房又有这么个条件,一下很难找到合适的,于是就要去奔波,时间基本上都搭在换房上了。

他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一般情况下他回来儿子都睡着了。他看到的总是儿子入睡后安详的面容,早晨一睁眼,儿子又走了,所以他完全没发现儿子近来心事重重。

马锐岂止是苦恼,简直就陷入了一种梦魇般的恐惧中。这个他待惯了的,一回来一看到一走在其间便感到安全、自在的胡同现在已经成了一条充满荆棘和陷阱的畏途。每天上学放学经过这条胡同都成了一种对他毅力的考验,以致他现在每当跨出家门或校门都条件反射地缩紧了心,佝偻着身子,像是去受刑或接受判决。他焦虑、愤怒又无可奈何,连生活的勇气也近乎丧尽,屡次想到远走高飞或拼死一搏。

那帮在胡同打台球的坏小子们总是在他经过时截他。这帮坏蛋不光截他,几乎所有路过的中小学生都挨过他们的截,搜身和或轻或重的凌辱。不少大人也受过他们的气,特别是年轻男女,每过一对儿,都要被他们起一通哄,说几句难听的下流话。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只得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那些身强力壮的大汉他们也不去招惹。运动会期间,派出所的警察曾驱逐过他们,可运动会一完各方面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又把球案支上了。大概是前一阵儿老实待在家里憋坏了,这回卷土重来更可着劲儿在过往行人身上抖威风,闹得更欢了。

马锐挨他们揍过一回,脸可能是被他们记住了,他们尤其喜欢欺负被他“灭”过一道的主儿。所以,别的孩子可能是偶尔、隔三差五被截,而马锐则是过一回挨一回截。

每当马锐经过胡同口台球案子时,这帮家伙中没玩球的那几个就会手杵杆像日本太君手按着戳在地上的战刀在他身后阴阴地喊:

“小子,站住。”

如果同行的还有几个孩子,一时没闹清他们在喊谁站住,马锐的脚没马上停下来,他们就会继续喊:

“说你哪小子,装没听见啊!”

这时,所有的孩子都只好站住,回过头来像一群赶集的老百姓等着守城门的伪军来搜查。

几个邪劲儿毫不逊于电影里汉奸的无赖晃着膀子走上来,噼里啪啦地扇走其他小孩,只留下马锐,然后开始问,装作对什么都好奇:

“兜里有什么呀?都掏出来叫我们。”

马锐只得把各个兜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搁到他们手心里,任他们翻拣。

他们留下他们中意的随便什么,当然包括所有的钱,然后把剩下的往地上一扔,“捡吧。”

看马锐蹲着一点点捡拢。

收走钱物时大都还问一声:“这东西我玩几天啊,舍得吗?”

马锐只能含着泪,一声不吭。

“别那么小气,回头再找你爸要。钱嘛,谁花不是花?”

钱多时,就有个别坏蛋嬉皮笑脸地作好作歹,“别都拿走,给人小孩留点,要不忒不够意思了。”于是扔给他一毛两毛的,像是他们给他的施舍。“拿着拿着,别客气,去买几块糖吧。”

钱少了,他们就会瞪眼奚落他,“你们家怎那么穷啊?就给你带这点钱?钱呢钱呢?人民的币印出来都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