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第3/6页)

“原来是你,大娘!天黑了,我看不清。”蒲香说道,他站住了。

“蒲香,有什么东西追你吗?”

“没有。只不过是踩了一个硬东西,我一看是一只老乌龟,就害怕了。”

“龟背上有裂缝吗?”

“啊,大娘,你怎么知道的。那是一只龟吗?我觉得不是。”

“你看是什么呢?”

“我觉得……我觉得它是我姥姥!我姥姥的背也是那么硬,我同她打架,我的拳头砸到她背上,结果啊,我自己痛了两三天!”

“你今天上哪里打工去了?”

“我们在帮人插红薯。我计划到外村去做女婿。”

蒲香那模糊的背影让袁氏大娘记起一个人,那人是村里的,很早就死了,村人都叫他“龙”。龙也同蒲香一样,走在路上总是躲躲闪闪的。她越看越觉得眼前的背影像那个人,莫非那个人是他的儿子?但这是不可能的,那人死的时候,蒲香还没生,他才十六岁呢。十六岁的小孩子,就计划离开这里,到外村去做女婿了。这里的人真有心计啊。那么儿子的事,究竟是由于莽撞还是由于心计太深呢?

袁氏大娘将桶和扁担放在堂屋里,就到厨房去做饭。经过丈夫卧房时,看见他又把被子拖到了地上。她一边烧火一边想,这几天,他是多么情急啊,难道有什么变故发生了吗?她真想听他说一说,可是怨恨积在心底,她又不愿同他太亲近。

在炒萝卜秧子的香气里头,她的思路渐渐变得清晰了。有一条隐蔽的小路通到村子那云雾重重的过去。此地到处都是那种蛛丝马迹啊。

“喂,你说,秋儿回来过了吗?”

她朝卧房那边探出身子,高声说。

丈夫房里一阵乱响,似乎弄翻了一张椅子,一个玻璃杯也落在地上打碎了。

“回来过了吗?”她又说了一声。

然后她站起身往房里走去。

房里很黑,灯盏里头的油快干了,仅仅只照亮了窗台。丈夫坐在地上,用手在周围乱摸,口里抱怨着什么。

“你找什么东西?”

“刚才他就来过了,你没听见吗?你叫叫嚷嚷的,他就走了。我们这里的人都这样。我们不怕死……你来了这么久,却还不知道。”

她帮他将被子搂到床上,又给灯盏里添了油,这才回到厨房。

吃饭时,袁氏将脸埋在海碗里头,边吃边想心事。

“他还会来吗?”

“难说。”

“你是支持他去做建筑小工的,是吗?”她忍不住将憋在心里的话讲了出来。

“可以这么说吧。”他叹了口气,放下碗,“人的一生总得自己去闯一闯。”

她收走了碗好久好久,他还坐在地上。灯不知怎么黑了,月光落在地上,男人乱糟糟的头发似乎在冒烟。她不敢看他,越看越心慌。

她走到堂屋里,摘下墙上的相框来看,相框里是他们一家三口人,儿子显得很腼腆。当她仔细打量时,她发现相片里还有第四个人,那人靠墙侧身而立。她清楚地记得拍照时在场的除了摄影师就是她一家三口,那人是谁呢?她将照片看了又看,那人的形象还是唤不起熟悉感,很显然她不认识他。

袁氏对于自己瘫痪的事心里很坦然。那一年他看见村里的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影子。他站在大路岔口边看,发现他们出外打短工时那影子就留在村里了。他对自己说,要出问题了,事情有点糟糕。可是这种情形延续了一个月他的腿才坏。当时他的确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以前他很少同人来往,后来他放下窗帘半躺在床上时,邻居们就在房里的暗处说起话来,那种交流是很隐晦的,他们之间谈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村里的某某盖了房,房子没有屋顶,用油布篷遮着啦;水渠里的小鱼们不见踪影了啦;谁家生了个死婴啦;某某拆旧房拆出一条老蛇啦等等。他们之间谈话的声音很小,只有他们自己听得见,而那些邻居始终不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