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第2/6页)

“为什么不能吃呢?”她问。

“那家伙到处捕杀,周围的龟都要绝迹了。”

袁氏大娘想起她那只龟在大路上蹒跚前行的样子,心里琢磨不知它能否躲过一劫。它必定是感到了溪水里隐藏的杀机,这才铤而走险,混入尘土飞扬的车流之中。

“为什么他要捕杀这些龟呢?”她又问。

“他老婆临死时有只龟爬到她房里来。我们这个村从前遭过难。”

袁氏大娘思忖着,假如丈夫那时就像现在这么有预见力,儿子也不会死了。这种事后的预见力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她和他的生活都已经彻底改变了。

二十多年前袁氏大娘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这里简直不像个村子。乍一看,还以为是逃难的人搭起的临时简易棚呢。那时这里几乎是不毛之地,荒草里头稀稀拉拉地栽着一些黄豆。她问丈夫这里的人靠什么为生,丈夫回答说他们每天都要外出打短工。“吃饭的问题算个什么问题呢?随便动一动就有得吃了。”在后来的年头里,房子是陆陆续续盖起来了,但此地的那种赤贫还是令外人吃惊的。袁氏大娘和丈夫没有外出打短工,他们开荒种了很大一片萝卜和芥蓝,用小车推着去镇上卖。后来就有专人来收买他们的蔬菜了,日子也越过越好了,不过遗憾的是他们的儿子不安分,非要外出打短工,说是要“见世面”。袁氏对儿子的事不管不问,于是儿子就跟着一队建筑小工离家了。袁氏大娘只要一回忆起儿子那惨烈的死亡就浑身发抖,这件事,她心里对于丈夫是有积怨的,她觉得他根本不爱儿子。她虽然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但从那以来,她就同丈夫疏远了。然而今天,这个瘫痪在床的人却主动说起了儿子,还举了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例子,袁氏大娘感到他的心是一条又深又幽暗的隧道。

毕竟,她来这里只有二十多年,而丈夫是土生土长的。在丈夫的叙述中,这个村子从前的情形总是模模糊糊的,也许他要隐瞒什么吧。有时,她一个人去地里干活,在寂静之中会突然感到自己是一场早就预谋好了的事件中的牺牲品。既然对村里的历史完全无知,也就不能看透丈夫的心思。不能说她心甘情愿做牺牲品,但如果她永远不意识到,不就等于某件事根本不存在一样吗?

浇完萝卜后,她感到身子骨有些发虚,就在地头坐一坐。已经是傍晚了,村子里稀稀拉拉地升起了三四根炊烟,大部分人都还在外面没回来。她想,丈夫也许已经饿了吧,就让他尝尝挨饿的味道,这对他有好处。儿子刚死那会儿,她干活常走神,因为觉得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多大意义了。然而有一件事很快改变了她的心境。一天夜里她被恐怖的狼嗥声惊醒,那只狼就在屋门口叫,还一下一下往大门上撞。奇怪的是丈夫的卧室里也有一只狼,外面的狼叫一声,里面的狼就回应一声,而且里头的这只似乎是一只老狼,声音苍老、喑哑。那声音给人的感觉是它老得路都走不动了。袁氏大娘想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头,可是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举着灯往丈夫房里走去。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丈夫正蒙头大睡呢。这时外面那只狼也静下来了。她问他听到什么没有,他吃惊地坐起来说没有。她告诉他外面有狼叫,里面也有狼叫。他听了就笑起来,说:“好啊,好啊。”她就问是不是他自己在叫。袁氏回答说,他倒是很想叫一叫,可惜叫不出,喉咙坏了。他说着就张大嘴巴让她看他的喉咙,她骇然看见了嘴巴里的两颗獠牙,于是尖叫一声,晕倒在地。一直过了好久,她仍然不能确定那天夜里的事是不是一个梦,她也再想不起她到底是怎么醒过来的,醒来后又在什么地方。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丈夫嘴里并没有獠牙,绝对没有。后来她也试探性地问了他关于狼的事,但他的神情很漠然。然而袁氏大娘忽然就从无边的悲痛中苏醒过来了,时不时地,她的耳边总有一两只狼在叫,而且又有几次将她从梦里惊醒。对于丈夫房里传出狼嗥这件事,她从未说出来过,可是她的心底冒出了奇怪的念头。比如她想,村人的老祖宗们会不会是特种的狼群呢?当她挑着肥料同这些人狭路相逢时,她的腿子会忽然发抖,因为看见了发出磷光的眼睛。现在她坐在地头,看见一个人从远处走近,那人躲躲闪闪的,像是有什么可怕的野物在后面追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