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村(第4/8页)

我盯着他喝稀饭的侧影,脑子里生出一些疑问:他是不是某个失踪的人在外面生的儿子呢?他到底长得像谁呢?

“你说你是县城里的人,你住在哪条街上啊?”

“我们县城在东边,城里没有街,只有地堡,我们都住在地堡里头,那里头最安全。你见过地堡吗?没有?你应该见见才好。”

我脑海里出现月光下一望无际的坟头。顶针老娘在门外叫我,我起身去开门。

“记住,留一只耳朵值勤。”她将食指竖在鼻子前面说。

顶针老娘走得极快,显出同她年龄不相称的活力。她走着走着脚就离开了地面,她的姿态像是腋下生有看不见的翅膀。我眨了眨眼,居然看见好几个妇女像蝗虫一样在菜园那边飞来飞去的。她们飞得不高,但她们的双脚的确离地好几尺。那几个女人都是本村的,她们家都有丈夫或儿子走失了。在那段时间里,她们中的两个人将嗓子眼都喊出了血呢。那么她们现在这种情形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失去亲人的事是很值得怀疑的?

我回到房里,想问问货郎关于地堡的情况。我走到厨房里,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地下扔着他剥下来的鸡蛋壳。窗户没打开,他是怎么出去的呢?他连货担也挑走了。我坐下来想这几天里头发生的事。似乎是,围绕我的一切都带有某种目的,只是我猜不破那目的到底是什么。

今天是老村长失踪的第三天。一大早,我就看见乔村的人在小河边上比比画画的,我感到这帮人要动手了。然而枣村的人并不关心这个。那些人就聚集在下头,一目了然,可村里人就当没这回事一样。紧张和焦虑并没有消除,第三拨出去寻找老村长的队伍又下山了,狗呀鸡呀还是叫得人心惶惶,但我看出来这一切都同乔村的人无关。也许我们村的人认为,水源的问题已经很不重要了,因为可怕的灾变正在迫近吧。

我觉得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将这种预感写在脸上,只除了我这个闲汉。自从树才出走之后,枣村就只剩下我一个闲汉了——枣村人是闲不住的。有时我也想过要不要出走的问题,我一接触这个问题马上就得出了结论。我住在祖先留下的破房子里,我生活在先人给予我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记忆之中,门口这棵永不衰老的枣树庇护着我,这一切,使得我对任何事都可以满足于一知半解。从一开始,我就是村里的一个外人,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位置,即使脱胎换骨,恐怕也做不成哪怕满菊姑娘这样的人了。我设想如果我出走的话,走不到上十里路就会因惊吓而返回枣村。不是因为缺乏好奇心的支撑,实在是缺乏先天的元气。缺乏元气也是我不知不觉选择了闲汉生活的根本原因。我每天到地里胡乱弄一弄庄稼或蔬菜,如果碰上青黄不接没有东西吃,我就去别人家讨。我们枣村是饿不死人的,不管你去谁家讨,他都会让你得到满足。每天我都坐在自家门槛上观察枣村,这是我爹妈临死前给我下达的任务。爹爹说过:

“阿牛这小子什么也干不了,可将来说不定会成为枣村历史的记录人呢。”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听了这话心里窃喜,从此便做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很早(十五六岁吧)就看出来,我们村没有什么事是一目了然的,我从来弄不清那些事背后的真实含义。不过我的记忆力极好,大大小小的事件,来龙去脉,我一律记得清清楚楚,难怪爹爹说我会成为记录人呢。比如说老村长吧,我记得他好多年以前去县城时带走了村里的村谱,说是要让县城的一位老前辈看一看,提提修改意见,因为那位老前辈的父亲是从枣村流落出去的。老村长回来时却没有带回村谱,他将它丢失了(也许留在那位老前辈家中了)。失去了村谱的枣村并不恐慌,因为有老村长在嘛。现在老村长不见了,枣村人成了无根的人,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恐慌吗?还有林师爷,口口声声说他是被出走的儿子打成了残废,可我曾撞见他从悬崖上往下跳呢。虽然下面有厚厚的茅草,悬崖也不高,可他为什么要那样干呢?林师娘在家中任劳任怨,她对丈夫的情况并不绝望。那一回,村人将奄奄一息的林师爷从西边运回来时,她显得异常激动,跳上跳下地忙碌着,好像从此找到了生活目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