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月圆之夜 白骨之间(第2/3页)

裴行俭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酒囊,“此酒乃新丰酒家埋入桃树下十年方得,名为桃花,我却觉得,细细品来,竟有杀伐之气。”

酒香犹在唇齿之间,在悠长醇厚之外,的确自有一股清烈,麴崇裕心里一动,不由又看了看眼前的大片军营,这寂静无声的深黑色起伏轮廓之中,似乎自有一股隐隐杀气,而扑面的清爽夜风里,若是仔细分辨,在草甸特有的清香中也带着些微的血腥之气——前方数里便是大片的战场,这几日中,上千人的鲜血足以染红了那大片的草原。他不由点头叹道,“若非身在沙场,的确品不出此酒的妙处,守约果然独具慧眼。”

裴行俭不知想起了什么,出神半晌,自嘲的一笑,“何曾是有慧眼?我不过是在沙场上痛饮过一回,毕生难忘而已。”

麴崇裕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难道裴行俭竟是曾入军征战过?可他的履历自己明明记得很清楚,上面绝无次笔。

裴行俭自顾自的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囊才道,“世子不必惊疑,行俭虽不曾从军,却也曾于荒草白骨之间,喝了一夜的新丰酒,自此之后,便不轻醉。”

在沙场的荒草白骨之间喝酒?麴崇裕想了想才笑道,“守约这酒,果然喝得别出心裁。”

裴行俭摇头而笑,语气甚是平静,“不怕世子见笑,六七年之前,行俭也曾日日醉生梦死。恩师看不过眼,带我日夜急疾,来到一处他曾鏖战过的沙场,当年那一仗甚是惨烈,我去之时虽已时过境迁,但荒野之间依旧是白骨随处可见,还未入夜,便是阴风煞气逼人。恩师丢了几囊酒给我,让我或是醉死沙场,与他当年的同袍手足作个新伴,或是放下酒囊,从此活出一个模样来。”

麴崇裕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过来,六七年前,也就是裴行俭的长子与结发妻子先后夭亡之际,听闻与那位号称收留了他们母子的临海大长公主不无关系,裴行俭日日买醉,大约便是因为此事,这恩仇之间的折磨,的确让人……他不由轻轻的叹了口气。

裴行俭略停了停,竟是缓缓的说了下去,“那一夜,我对着荒草间的骷髅想了许久,若就此一醉不醒,想来不久也会化为这样一堆白骨,无知无觉,无忧无喜,似乎也还不错。可是喝了几囊酒之后,又觉得隐隐有些不对,若人死则无知,那我来这世间一遭,难道就是为了做一堆这样的无名白骨,好教亲者痛、仇者快?若人死后有知,我又如何去面对那黄泉之下所有的亲族?思来想去,我还是放下了酒囊,在荒草间睡了一觉,醒来时,正是日出东方。世间从此便少了一个酒鬼,多了一个禄蠹。”

他竟然曾在沙场白骨之间,这样苦苦思索生死之事?麴崇裕心里一阵惊悸。月光之下,看得见裴行俭的眉目间依然是一片清朗从容,仿佛说的不过是最平淡无奇的琐事。麴崇裕不由看了他好几眼,只觉得自己似乎是第一次渐渐看清了面前之人,静默半晌,长出了一口气,“你若是禄蠹,世间之人如我等,岂不都是米虫?”

裴行俭摇头一笑,“世子过奖。世间之人,若想不做米虫禄蠹,何其难也!当日我也曾问过恩师,人生在世,不满百年,王侯将相,乡野匹夫,转眼间不都是这一堆白骨,建功立业或是碌碌一生又有何不同?恩师告诉我,白骨自是绝无不同,只是在他看来,身为男儿,既来这世上一遭,总要令这世间,少一些荒野乱草间的白骨。因此若是为官,当泽及子民,造福一方,而为将者,则当以战止乱,擒贼擒王!如此,便是自身最后化为白骨一堆,也无愧于天地,世子在西州的所做所为,自是不能以米虫而论,裴某也不过是这些日子以来,才勉强算不得禄蠹。”

麴崇裕慢慢的喝了一口酒,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答言,依他来看,人生在世,若是不能快意恩仇,纵然无愧天地又有何趣?伯父和父亲难道做过什么有愧于天地之事?当年西州那万千百姓难道都做了有愧天地之事?一旦沦为亡国君民,不都是一个任人宰割!只是裴守约……他若是这样想,倒也不算奇怪,他沉吟片刻,还是笑道,“守约胸怀如此,崇裕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