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10页)

我乐于对自己课以强制性的学习和强制性的生活方式。课休的时候,我到街上走走,好几回我感到在我充血的眼睛里闪露出可疑的目光。在社会上或别人的眼里,我都是过着稳重的日子,然而我却知道自己过着自甘堕落、放荡、不知明天的生活,得了坏透的怠惰和腐蚀似的疲劳。不过,春天行将过去的一个下午,我乘上市营电车,冷不防地感到一阵凛冽的悸动袭击着我,使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原来我透过站立的乘客的缝隙,望见了对面坐席上的园子的身影。她那稚气的眉毛下方,镶嵌着一双直率而彬彬有礼的、无法形容的深沉而又柔美的眼睛。我差点要站起身来。良久,一名站立的乘客松开攥住吊环的手,向车厢出口走去。我可以从正面看见这女子的脸。她不是园子。

我的心还在翻腾。倘使把这种悸动解释成只是惊愕或亏心的悸动,这是很容易的。但是,这种解释无法推翻刹那间的感动的纯洁。我脑海里蓦地想起三月九日早晨在月台上发现园子时的那种感动。这次和那次是一模一样的,它不是别的感动。连被荡涤过似的悲伤也是相似的。

这些细微的记忆,成为难以忘怀的东西,此后接连数日,它给我带来了活生生的动摇。没有这种道理,我没有道理还爱着园子,我理应不能爱什么女子。这种反省反而成为一种激起的抵抗。尽管到昨日以前,在我来说,这种反省是忠实而顺从的唯一的东西。

这样,回忆突然在我的内部恢复了权力,这种政变,采取了明显的苦痛的形式。两年前,我已经规规矩矩地整理好了的“细微”的回忆,简直像成长后出现的私生子一般,在我眼前长成异常壮大的东西复苏了。它既不是我时常所虚构的“甜美”的样子,也不是后来我作为整理的简便办法而加以使用的事务性状态,连回忆的各个角落里都贯穿着一种明了的、痛苦的情状。如果说它是悔恨,那么它就会帮助我发现许多前人经受得住的道路。然而,这种痛苦连悔恨也不是,而是一种异常明晰的、可以说像是被强迫从窗户鸟瞰分割着街道的夏日骄阳照射般的痛苦。

一个梅雨天的阴天下午,因事顺便在平素不熟悉的麻布区街散步,有人从背后呼唤我的名字。是园子。我回头发现她,却没有像在电车上误把别的女人看作是她时那般惊愕,这种偶然邂逅是极其自然的,我感到自己仿佛预知这一切。因为我感到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这一瞬间定会到来。

她穿着带墙纸般的图案的华丽连衣裙,胸前除了镶上花边以外,别无其他饰物,看不出她已身为人妇。她手里拎着个铁水桶,看样子是从配给所回家,尾随着一个也手拎铁水桶的老大娘。她让老大娘先回家,边走边和我攀谈。

“你有点消瘦了。”

“哦,大概是准备应考的缘故吧。”

“是吗。可要多注意身体啊。”

我们稍沉默片刻。微弱的阳光开始照在遭战火洗劫的住宅区冷清的街道上。一只湿漉漉的鸭子,从一户人家的厨房笨头笨脑地走了出来,经过我们面前,边叫唤边沿着水沟向对面走去。我感到了幸福。

“眼下你在读什么书呢?”我询问。

“你是问读什么小说吗?读了《各有所好》……还有……”

“没有读A吗?”

我说了现今流行的小说《A……》的书名。

“那裸体女人?”她说。

“嗯?”——我吃惊地反问。

“真讨厌!……我是说那帧封面画啊。”

——两年前,她是决不当着别人的面讲什么“裸体女人”这类话的。从这只言片语里,我甚至痛苦地明白了园子已经不纯洁了。我们来到拐角处,她停住了脚步说:

“拐过这儿,尽头就是我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