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轻舟剪水(第3/4页)

遂令东海变桑田。

【栖在窗台的白鹭】

清明之后的薄雨天气,水乡居民得了很好的理由不出门。屋瓦上,炊烟如一条游龙,惊动竹林内避雨的谷雀,以为起了雾,走了雨。

我打从街道走过,湿滑的石板拉着我的瘦影。影子浮在石上,有点人在江湖之感。

瓦檐下的民家正在烹煮什么呢?祭祖的牲礼还在,此刻或有巧妇站在灶前,料理今晚的丰宴。清明之后,邀亲族聚坐,说说生的年岁或逝者的轶事。

雨节不适合出游,雨丝湿了衣袖,步履也因吃水益加沉重。

是谁家的窗口飘来一阵药香?闻来像刚起炉的参汤。是害喜的新妇吗?还是久病短了元气的老妪?哪一户正准备迎接未来的喜事,抑或有一段难堪的事故,发生在娇美的少妇身上,服侍她的是当家的壮汉。

雨阵收山了,屋檐滴下水珠。闷慌的孩童纷纷夺门而出,街坊间一阵脆亮的童谣。

未出门的人忙些什么?为一场宴席愉快地躲在庖厨内?为一件远行的袄子,不能停止针线?还是卧榻上响起亲人的咳嗽,撑起她正在拍背?

风雨无私,漂洗众家屋瓦,可又让人担忧,一寸寸洗下去,总有瓦薄的时候。届时,我若回到这里,这些人会在哪里继续他们的故事?

人世不断衍生悲欢故事;欢乐的末节带了钩,钩起悲伤的首章;而悲伤又成为另一篇欢乐故事的楔子。有了这些,使大雨中的人们懂得安份守己,与所系念的人更接近,共同品尝一桌佳肴,举杯祈求今岁平安;也藉着一碗参汤,把无怨无悔的细心和盘托出。

人的有情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之中,才看出晶亮。

时间,从来不善于保存人情。百年之后,我与这些人都要消逝。那时,也还会有清明的飨宴;会有突然的骤雨打在民家屋顶上,只不过熬药的人换了面孔,雨中游吟的人换了布履。相同的是,仍有无家可归的心,无法根治的宿疾。

就连白鹭鸶也还用旧姿势飞翔,只不过停栖的沙洲已垦为良田,而今日街坊化为茫茫沧海。

我仿佛看见未来的一只白鹭,正好栖息在打帘子、挨着窗台做针线的新妇旁边。

【旅夜书怀】(唐.杜甫)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

月光,抚慰乡城的人。

明日的太阳仍会上升,在水声欸乃之中,他们将醒来。

明日的太阳不是我的,我是乡城的异客。

难舍须舍。就连跋涉多年的我也眷恋水乡的风情,几个叫得出名姓的,暗示我已不知不觉成为他们惦记的人,当肥鱼新蔬上桌时,派遣孩童前去邀请的人之一。

他们宽容地与我分享着,不拿我当作外人。水泽的温柔洗去人的棱角,结实得像鹅卵石,就算碰撞,也不会刺伤。

常常,我坐在路边的亭子内,观赏男女老少打我眼前走过。他们比别处的人多一股水香,从衣袂飘动、行履错落中,显露一颗宽容的心。

这也是水的恩赐吧!飘荡是天生的,可是在摇荡中懂得相互体贴,以爱作为锚,像同船的人。

月光,我不禁祈求月光,更柔和地怀抱他们。不祈求无风无灾,但愿多大的灾厄来袭,便有多大的气力撑过来。

明日,他们不会发现我已远离,商家依然开着店门招呼来客,江畔小馆内依然高朋满座。

若有人问起摆渡的,船夫会这样告诉他:那人走了,沿着鸥鸟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只水鸟,眷恋水又听倦涛声的。

那人是个迷路的,想要停驻又向往远方的。

那人是个善感的,断不了悲欢离合,又企求无忧梦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