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空山灵雨(第4/5页)
“我瞧瞧!……还不错,赏你粥吃!你提醒我骂那砍柴的,少捎这种硬脾气木头给我,十把斧头不够它嚼!咱们吃粥,我饿了!呵,大日头好,我晒死你这块坏木头!吃粥吃粥!”
他摇铃似的一串话,倒让我拘在胸口的那套知书达理、待人接物,全轰了!
竹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瓜,两碗粥喘着白烟。粥气扑在脸上,恍惚间,竟错觉自己是草舍的少主子。
他也不招呼,仿佛什么事都不必吃粥重要,就算皇帝来了,也得等他喝完粥再说。嚼花生米像嚼珠玉,眉也不皱。猛地吐出一句话:“打哪儿来的,你?”
我朝山外比了比。
“村来的?十八拐的还是三十拐的?”
我一脸狐疑。
“咳!十八拐的我熟,三十拐的不熟。我告诉你,十八拐的好人多,三十拐的肠子弯弯曲曲,专使坏!”
我懂了,从草舍算去,拐十八次路口有个村;三十拐的也有座村。
他嚯嚯喝光两碗粥,忽然吊起一只眼觑我,好像在想极遥远的事。
“啪!”他拍筷,桌上的花生米蹦出碟子。
“难怪眼熟!我那畜生,跟你一个大。太阳出来啰,他打从东边出门,太阳滚到西了,他没回门,你瞧瞧,迷路了,我这么想。这年头,做爹的一个样儿,做儿子的一个样儿;老的迷够了,换少的迷……”
我停箸,等他把话数全,但他挟花生米嚼,仿佛话都在里头了。
“你哑巴啦?不吭气儿!”他提掇我。
“我……我饱了!”
“饱啦!收拾收拾,干活去!”
他又豹子似地窜到另一间屋,提着一顶斗笠,操起一根扁担出门,走了几步,又走回头:“我上三十拐骂人!你,自个儿管吃管住,洗碗、晒柴、打水、院子画一画,看着办!哦,别动那只鸡,我许人啦!”
还是那身布衣,忽然灭了迹。
山中无岁月,却住着这么个老人,从他健步如飞的鞋法,看不出沾过多少泥沤。
洗碗、晒柴、打水、扫院子,照着办了,老爹。
掩在三两株桃树背后,另一间草舍里,我惊见漫散于地的书卷!
蛛网恣意牵连,山中潮气蒸出书霉。缺页的,想必是翻读过勤断了线,如今道理拢不合了。手批的朱字多已湮灭,遒劲的笔法不难看出少年血气,此时却如黄土岗上的点点鬼火。
一只鸡从书堆里钻出来,兀自朝院心踱去,也不啼。
才看见,鸡所窝藏的角落,蓬头散发着一幅字,鸡羽、尘垢已做了注疏。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卷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下联呢?不见下文了,莫非拿去塞窗棂的潲雨,还是烹茶时的火信子?
我掩门而出,有一股郁闷的冤气从胸内涌上喉间,终于沉沉地“啊——”了出来。
鸡啄松针,扒弄旧泥。似乎暗示我,汉唐风流,都在它的爪隙。
下文呢?在这不欲多言的深山里。
日已西斜,出门的人尚未回门。难道老的等过少的,捉得今日,换少的等老的?
柴房后,莽莽苍苍野林子,那两座书着姓氏名讳的墓,想必听出劈柴的刀法不是你。但是,她比我更早知道,你许了一只鸡给她;而另一个人,他一日不回门,老爹爹,你一日不赏他粥吃。
【竹里馆】(唐.王维)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梦鼾】
布衣老人的鼾声拂吹门帘,隔着一道土墙,好似忽远忽近的海潮。
“甭收拾了,呵呵,上床与鞋子道别!”他撂下这话,步法颠荡往房里去,两只鞋儿在桌底走散,一前一后,半梦半醒,左脚不追右脚。
陈年酿的酒,在脸上回春;一股暖意,游走于五内,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