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空山灵雨(第2/5页)

他嗯哼地吟哦一会儿,遥望远空的星点,仿佛回想往昔的事件;又像凝眸草丛里的流萤,从幽微的火光中预见了什么?

“如果,你的伴儿落了陷阱,死了呢?”

我不曾提防有此一问,觉得十分无稽,两个牛劲的人,会中什么陷阱?山能有多险,了不得像中猎枪的大黑熊,都倒地了,还看不准几根毫毛吗?我说:“不会的,爷,我们气力够!”

“若会呢?”

“那……,那我替他堆土馒头,往后捎纸钱。”

我突然感到黯然,仿佛真的死了伴儿。我想明早去敲顺子他家的门,我刚刚拿他当伴儿的,他若死了我舍不得。

“堆了土馒头之后呢?”

“之后,之后我就一个人走了,爷!”

他与我都静默了,好像星光照临的远村近舍,都成了大小的馒头。长叹之后,爷说:“你要记得,问那下山的!”

“怎说?爷。”

他的银须在月光下丝缕分明,每一根都隐藏一季风霜似地,而此时又安静而完整地成为他脸庞的一部分,再也想像不出银胡之前,那张红润的少年脸。

“下山的,摸清山的脾气,告诉你哪里是崖,哪里是谷?你记到,年轻人仗着膀子硬,自以为抡拳就能扛山了,其实都是空拳,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

我如今懂了,爷。

看似平和的山,晨雾刚从山坳缓缓漫散,缭绕于苍翠的众树之间。众树各依脾性,或占据崖岸,或落籍于峰顶,彼此相安无事。同样在时间的流域里推衍各自的情节,以至于一棵猛抽绿叶的小山茶旁边,竟住着行将枯萎的老槐!山茶的嫩叶不能阻止槐叶的飘落,如同槐叶不能启示山茶的未来。山只是静默,荣枯的故事,都在里面了。

爷,我懂您了。在繁华的表象背后,每个人都是孤独者;指路人的话语依然留在耳内,但山已不是他登临时的山。惊险的是,在空寂的山林深处,爷,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长满青苔。

【鸟鸣涧】(唐.王维)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月在青草榻上】

歇宿在垒垒的石岩边,暮色看来像一匹稀薄的鱼网,网住了几颗幽微的远星,及一个游动的人。

蛇藤盘绕于树干间,我采来柔嫩的青草,铺设于地,今夜就结巢于此吧!

白日里拾阶而上,几经蜿蜒,倒也看出这山的走势;山势如一条游龙,峦与峦接合又相互推动,我藏身的这山便被另一座更丰厚的大山所怀抱,形成转弯的姿态。两山之间的空隙就由瀑布来弥补,我必须登临得更高,才能亲闻初瀑的呼啸,此时在我不远之处,只是化身为山涧而已。也许明晨,唤我醒来的,会是涧水那温柔的女声吧!

那么,晨间两位浣衣的姑娘,也与我共饮一条水了。山底的村落已到吹灯时刻,她们已将心事折叠了,连同今日的衣裳放进柜子里吧!村落在我眼下,已被深蓝的夜色拥抱着,偶有孤灯缓缓前进,那该是迟归的夜行者!他以为自己最夜了,怎能测知还有更夜的人正目送他回归?

山的黑夜,让我分外沉静,从来不曾发现在完全的沉静里有一丝甘美,那味道不在舌尖,不在耳畔,也不在眼睛。仿佛从我躺卧的青草茎里漫溢出来的,又像从遥远而又接近的地方,水溅在石岩上传来的一种回音,引起了甘美的想像。但当我刻意去追索,青草与水声又失去原先的甘甜了。

我被自己欺蒙了吧!

沉静之所以可能甘美,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结合了;而山何尝停滞过?夜色的浓淡、星空里星子的移动、山涧的流畅、花树的翻覆,以及不知憩息于何处洞穴的兽的鼾声,共同和弦才完成山的笙歌——所有的生灵放弃了他们的武装,才得以如此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