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8页)

但是为什么他还要选择写战争题材而且非写不可呢?战争中,他自己的以及其他无数人的生活都实在可怕,甚至可以说,那样的日子根本就算不上生活,更谈不上美感。直到现在,他还不敢走进电影院看带有瞄准射击场面的影片。不仅如此,有关战争的文章——当然是指别人写的——他也极力回避。事实上,他非常害怕有关战争的故事。但是,他的生活就是这样,他亲历过战场,他的生命里有过炮火连连的场面,有过发生在旱季雨季的战斗,有过敌我双方在战场上的厮杀。

他根本没法写别的题材。即使采用其他题材,他也都是一心想着怎么从不同角度去描写战争。他偶尔产生了一个新思路,打算写出来,手中的笔却不听使唤。就像他开始写眼下这第一部长篇小说时,他想把故事情节都安排成战后的,这样第一章就可以写那些为阵亡的战士收尸的人,写那些即将解甲归田回家过上正常日子的士兵。可是,手中的笔却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令他写下无数有关死亡的回忆,一张张稿纸无声地唤起所有的往事,点燃了记忆中痛苦的火焰,把他一步步带入战争年代的丛林。

其实,他也可以写很多看似与战争毫无关联的题材,和大家一样,现在他看待生活并不是只有唯一一个角度。

例如可以写写童年,战前那充满无尽欢乐和痛苦的童年,他脑海里还有很多尚未褪色的影像呢。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写下一些令人感慨的篇章。比如可以这么写:“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成长……那时父母还在世……”诸如此类。或者干脆写写父亲的生活,写写有关胡伯伯那一辈的故事。难道不可以吗?他们那一代人是那么伟大,又是那么悲惨。他们充满了无穷的抱负和理想,又有着高尚的品质和崇高的精神!而如今,这些精神都被阿坚他们这一代永远地埋没了。

每次回想童年,想起父亲,阿坚都感到悔恨,他感觉他没有尽到儿子的本分,没有好好爱戴和尊敬父亲。他对父亲的经历和生活可以说知之甚少。他已经不记得发生在家里的不幸,不知道父母为什么离婚,不知道父母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对于母亲,他知道得更少……可奇怪的是,他对继父有深刻的记忆。继父在战前是一位诗人,阿坚只在红河边的展门附近的一所小房子里见过他一次,仅仅一次而已。那个时候继父已经老了,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

那时正是冬天,阿坚刚满17岁,父亲刚去世不久,母亲则已经去世5年多了。入伍之前,阿坚去向继父辞行。

那次见面让他永生难忘。继父的房子是灰色的,十分破旧。房后园子里的几棵木麻黄在冬日的寒风里摇曳,透着一股凄凉的味道。继父的生活很清贫。客厅的供桌上积满了灰尘,母亲的照片放在一个破碎的相框里。他的卧床也很破旧,吱呀作响。书桌上零乱地堆着书本和杯子等物品。

目睹继父独自一人勉强度日的景象,他不免伤感,但是继父本人极力保持着一种与萧索的环境格格不入的绅士风度。他头发花白,背有些驼,能够明显地看出他因病而消瘦不少。他两手有些颤抖,眼睛也看不清了,衣服有些破旧,但很整洁。他亲切地接待了阿坚,显得十分高兴,但又很得体。他泡了茶给阿坚喝,递烟给他抽,用一种略带忧伤的眼神看着他,而后又用很柔和的语气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要当兵去了吧?我不是不让你去,我已经老了,而你还年轻,我是拦不住你的,只是希望你明白我的心。上天赋予我们生命,是要我们活,而不是去死;是要我们体验生命的过程,而不是轻易放弃生命。我不是劝你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用死去证明什么,要警惕那些愿望。更重要的是,孩子,你的母亲、父亲和我都只有你这一个后代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在世上好好地活下去,你一定要活着回家。你的生命还很长,还有很多的幸福和乐趣等着你。这些你自己不去体验,又有谁能代替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