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8页)

梦坡是一个很小的村子。20年前,他所在的新兵营曾经在那里驻扎过3个月,进行训练和休养,等待上长B前线。

那里的一切与20年前一模一样,所有景物都仿佛逃过了时间的筛选。松树坡、桃金娘坡、竹叶草坡和狗尾巴草坡。还有那些树林,光光的白檀树,稀疏的村舍,一坡一户,景象一如从前,令人忧伤。

阿坚顺着一条岔路走入梦坡的羊肠小道,路上蔓草丛生。事先并没有打招呼,他沿着那条小路直接去找干妈的茅草房。那里曾经是他和另外两个战友的温暖的小巢,他们一起在干妈家留下了难忘的回忆。

茅草房还在那里,几乎跟以前一模一样——土墙、茅草屋顶、一个小小的院子和长满荒草的后园。后园草丛旁边还有一口水井,清澈见底、泠泠作响。只是,干妈已经过世。现在住在那里的是干妈的小女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阿兰。她认出了阿坚,而且立刻想起他以前那著名的绰号“愁神”,可阿坚甚至不记得这里曾有一个小姑娘。

“那个时候我还不到13岁,你们几个哥哥啊,我当时还喊叔叔呢。山里的女孩都是又丑又害羞又胆小的。”她说道。

但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苗条标致的少妇,一双忧伤的大眼睛摄人心魂。

他告诉她,从前“三三组”的另外两个人——阿光和阿雄已经长眠于战场,阿兰的眼里立刻噙满了热泪。

“那段日子真是太残酷了,”她说,“而且那么长,那么长,不知卷走了多少人的性命。那个时候好多新兵都曾驻扎在我家,视我妈为亲妈,视我为亲妹。我的两个哥哥、我的同学、我的爱人后来也都参军了,可是他们都再也没有回来,到现在为止,只有你回来了。”

阿兰带阿坚去山坡上的坟头祭拜了她母亲。由于那天下午下过一场大雨,梦坡上的绿草变得湿漉漉的,反射着阳光,亮晶晶的。坡下有一条河流,河流顺着山谷蜿蜒曲折地流淌着,从山坡的草地上可以隐约看到河面上的粼粼波光。阿坚在干妈的坟前紧缩着身子低头默哀了好久,还极力在脑海里搜索着老人的音容笑貌。

“要是那个时候来通知阵亡信息的人不那么急,来得晚一些,来得不要那么勤,也许我妈还能活到现在。不幸的是,刚刚和平的时候,官方太着急把所有的噩耗一起送完,太可恶了。一天之内,上午和下午他们分别把我两个哥哥的阵亡证书送到了家里。我妈实在是被吓晕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后来就走了。坚哥啊,你知道吗?我妈临死前,一句话都没有说啊!”

在干妈的坟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坟墓,那是阿兰儿子的。她给阿坚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语调平静,没有哭泣。

“我儿子生下来将近8斤重,可是只活了两天。他姓农,叫阿越。我丈夫是岱依族,他老家在遥远的河江省。他当兵驻扎在这里,不到一个月我们就结婚了,都没来得及跟上级指挥官报告。他走了半年之后,我曾经收到他的信,可并不是他自己写的,而是他班里的一个战友写的。信中说他已经牺牲在老挝边境了。我的小越在妈妈肚子里就失去了父亲,可能是这个原因使得他不想活下去的吧。唉,这就是我的人生啊,坚哥。我的身体一年一年地垮下去,但我还是生活在这里,跟这房子、这山坡生活在一起,不关心其他人,也没有谁关心我。而且也奇怪,自从那次我家来过部队以后,梦坡就再也没有什么军人来过了。然后就和平了,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还是如此。”

那天,阿坚留在她家里过夜。夏天的夜晚那么短暂。屋外,山林里整夜回荡着杜鹃的叫声,山坡下则是河流的低吟声。

第二天,阿坚走得很早。阿兰送他走过山坡,他们并肩行走,默默无语。太阳渐渐升起来,雾气渐渐消散。一夜之间,阿兰仿佛变瘦了,眼眶黑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