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3/4页)

“她是谁?”

“吉冈家的静子。”

“就是才从中国回来的那个呀,怪不得看着二里二气的。”

金静梓权当没听见,她得替枝里子把心里的委曲说完。

“枝里子的死因,是疾病、是自杀、这都是次要的,而在她死后一周才被邻居发现这件事情的本身,才是应该引起人们重视的。爱情、丈夫,对她来说都是个骗局,她不过是一个受人玩弄的,不能自立的可怜的依附者。在她生病的后期,她所依赖的‘丈夫’毫不犹豫地拋弃了她,使她拖着沉重的病体在社会上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那位日立市的山本男,心冷如冰,不近人情,是个利己主义的集大成者,枉为做人一场……在这个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多么可鄙,就连连结人们的纽带,夫妻、父子、兄妹都不足以信賴了。在文明的晃子下,鱼麟般地披复了一层商业色彩。我给了钱,就有资格得到乐趣,不给钱,便对你的一切毫不过问,毫不负责,一切都散发着利己主义的恶臭!”

“听说她每月光零花就是100万,也没见她去救济哪个,漂亮话谁都会说。”

“怕是要竞选议员呢。”

“以楠田做突破口倒选得很恰当啊。”

记者的话筒频频转动,金静梓一时语塞。

“小姐!”这时阿美拨开众人扯起她拉到远离人群的地方,说:“老夫人在电视里发现小姐向观众发表演说,让我无论如何把小姐请回来,老夫人不希望您搅到这件事里去,说楠田不过是人家的情妇,值不得大惊小怪的。”

“可楠田也是个人啊。”

“这样的人在日本多极了,有钱的男人谁没有‘二号’。”阿美又俯在她耳朵小声说:“连龙造老爷也有呢。”又大声说:“可别说我告诉你的啊。”

金静梓问继母知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阿美说:“装糊涂就是了,当初她不也是老爷的‘二号’,一个成功的‘二号’。”

两人正说着,裹着白布单子的尸体被人用单架抬出,人们“轰”地后退了一大截儿。金静梓使劲儿地朝前挤,布单的一头拖出枝里子长长的乌发,那头发原本是别致地盘在她那秀丽的头上的。金静梓恼恨女人们对她评论的刻薄,后悔最近没有来看看枝里子,要是她常来,枝里子或许是另一种情况……深深的歉疚使她不能自制,她流着泪,朝前挤,要最后看一眼她的朋友枝里子。前边的人向后压,阿美在身后使劲拽,她挪动不了,眼看着那个瘦小的白布卷儿被推进救护车,穿淡蓝隔离衣的人“砰”地将门关牢,拉了拉,便跑到前面驾驾室,一低头钻了进去。看他那毫无表情的平静面孔,仿佛拉的不是尸体,而是一捆葱或一卷帆布什么的。

车子飞快地开走了,枝里子也走了,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走了。

金静梓被阿美拖着,难过地朝家走去。

一进门厅就见父亲正跟信彦发脾气。

信彦笔直地站在父亲对面,脸颊红红的,看来被父亲不止括过一个耳光了。

“……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父亲暴跳如雷。

“我是个意志薄弱的兄长,但毕竟有精力充沛的肉体。既有具体化的意志现象,就不能排除被牵引进某种欲望的蠢动中去。”

“库梭达累!”

随着父亲一下变得高八度的声嘶力竭的吼叫,厅里传来又一声巴掌撞击脸颊的清脆声响:“哈依!”

信彦挺了挺身子。

金静梓不想再看下去,径直上楼进自己的卧室去了。

躺在床上,一闭眼枝里子便出现在她面前,愁苦憔悴,凄惋哀怨,注目凝睇地看着她。

枝里子弹得一手好琴,终解决不了自己的吃饭问题,而不得不依附他人。在日本,女人的就业难她已深有体会了。所以招聘年龄都限定在35岁以下,35岁以上的只有在家伺候男人的份儿。父亲的印染企业,在中国该是女工们集中之所在,在这里,女工人却廖廖无几。父亲明显地表示不愿雇用女工,划不来。政府规定,妇女不许从事深夜劳动,这就注定了女人不能参与的印染、纺织类一惯的三班倒,生产无法安排。其次,技术刚刚熟练便要结婚,紧接着是退职、养孩子、料理家务……厂方培养一个技术工人不容易,半道退职就等于技术浪费,把钱往水里扔。父亲还有更绝的,说女人个个都自私自利,缺乏对企业的责任感和赤胆忠心,不能信任。在父亲工厂里,一个熟练女工月工资是13万,而同样的男工则是24万。山本每月给枝里子20万生活费,替她租一套公寓,对枝里子来说,每周只需周三支应一下,其余时间自由支配,当然比出去苦奔苦拽地打工,挣十几万强多了。或许就是这种依赖,害了她,枝里子是孤独的,是软弱无力的,从整个社会看,她是无足轻重的,倘若金静梓没有一个显赫家庭作背景的话,其命运要比枝里子更惨。为其举行各类宴会,表面看来热热闹闹,受到欢迎,不如说是各人为自己的利益而社交。她虽置身于“温暖”家庭生活中,却终因与别人的心灵无法相通而苦闷,组成了社会的人终于成了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每个人都只为自己活着,包括经常出入枝里子客厅的两只猫露露和咪呜,虽然平时受到枝里子青睐和抚爱,在她死后不也是无情地分食她的手指么,中午饭没有吃,晚饭依旧没有下搂,也没谁来叫,全家人都把她忘了。